inf 吐蕃城關南側山腰之上,論欽陵站在山道之上,扎巴拉束手站在一側。
「……揮力一擊,破那曲於山南;縱身一躍,毀邏些於頃刻……後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宰相專權,憲台報怨,有司毒虐,於是人心離叛……雖因人事所致,實天厭其德而棄之之時也……。」
一名軍士顫顫巍巍的念完了紙條上的內容。
論欽陵一揮手,軍士趕緊退身離去。
「國使。」論欽陵側身看向扎巴拉,問道「那日你在長安,聽到的也是這番話嗎……天厭其德而棄之……難道我吐蕃真的被神靈厭棄,所以才有了今日危難嗎?」
大唐行文數百字,其實大多數吐蕃君臣並不在意,但唯有一句,讓他們呼吸困難,心口劇痛。
大唐皇帝令……吐蕃……天棄之……
吐蕃,天棄之。
大唐皇帝令。
聯想大唐和吐蕃之間的戰事,數年之內,連番敗戰,從東吐谷渾一直退到唐古拉山。
苦海,烏海,柏海,通天河。
蘇毗,羊同。
到現在,甚至被李絢殺到了唐古拉山中。
這其中的情緒如果被人翻覆起來,後果何其可怕。
扎巴拉微微拱手,說道「大相,大唐繁華鼎盛,但如今突厥動亂,我朝大戰,大唐或許盛極而衰。」
「很好。」論欽陵滿意的笑笑,然後從袖子裏面抽出一張布絹,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國使看看吧。」論欽陵遞給了扎巴拉。
扎巴拉恭敬的接過,赫然就見布絹上面寫着「唐,上國大邦,然侵略無度,嗜殺成性……自有唐以來,大小數十國度被滅,吐谷渾,突厥,吐蕃深受其害,故才有今日突厥起兵,吐蕃有戰,南北夾擊,大唐滅矣。」
字雖不多,但足夠直白,足夠讓所有的吐蕃戰士,去掉對大唐的敬畏,甚至有反過來滅唐之心。
「大相手段了得。」扎巴拉微微俯首,同時將布絹遞迴。
論欽陵平靜的點點頭,然後將布絹遞給手下的士卒,說道「傳信全軍。」
「是!」手下軍士快步而去。
……
看着軍士進入城關,論欽陵這次才轉身看向扎巴拉,問道「國使在大唐多年,本相有個問題一直不解。」
「請大相示下。」扎巴拉認真拱手。
「大唐皇帝,為何能如此信任南昌王?」論欽陵看向北方茫茫的雪山之外,忍不住搖搖頭說道「去年秋時,本相以為大唐太子交替,南昌王即便是不被免職斬殺,也一定會被調任他職,可為何他不僅安然無恙,還做了東宮少詹事?」
「大唐雖然有儲位之爭,但爭奪之心並不在幾位皇子和皇帝之間,所以早年,南昌王既可以是太子左贊善大夫,同樣也是英王密友,故而太子賢被廢,南昌王立刻就以英王密友成為東宮少詹事。至於皇帝信任……」
稍微停頓,扎巴拉輕嘆一聲,說道「大約有三點,其一無私,邏些道軍前之事,南昌王幾乎大事小情都會三日一本奏章送回朝中;其二抉擇,遇事前後,南昌王總能作出正確的抉擇;其三是信任,南昌王畢竟是宗室,還只是郡王,而不是親王,為人有能力,故而皇帝信任要大於猜忌。」
論欽陵點點頭,說道「看樣子,不殺了他,是很難將他趕走了。」
「很難。」扎巴拉搖搖頭,說道「如今大唐,年輕一輩之中,沒有人比南昌王更出色;年老一輩,根本就上不了高原;壯年人才,皇帝自己用還嫌不夠,如何會派到高原。」
「原來他是鑽了這個空子,所以對面只能是他,只會是他。」論欽陵轉過身,目光陰沉的看向北方。
扎巴拉沉默了下來,在論欽陵面前,他還是保持一些沉默的好。
遠處的城關之上,一陣陣低沉的歡呼聲響起,無形的氣勢瞬間高漲凌厲。
「國使。」論欽陵轉過身看向扎巴拉,問道「國使覺得南昌王會上鈎嗎?」
「難說。」扎巴拉輕嘆一聲,說道「南昌王謹慎之人,不摸透大相的虛實,如何會輕易攻城。」
「是啊,他在試探啊。」論欽陵看向遠處的城關北方,他離開的消息已經傳了過去,但李絢並沒有急於攻城,反而是派人弄了宣讀《檄吐蕃文》這一手,弄的就是在試探論欽陵的反應。
論欽陵輕嘆一聲,目光再度落在紙上,他看向扎巴拉,問道「國使,你說這件事能了得了嗎?」
扎巴拉微微低頭,謹慎的開口「如今大軍陣前,尚可安撫軍心,只是……」
「只是邏些是吧。」論欽陵臉色苦笑,搖頭道「本來本相在邏些城已經做好了防備,所有唐人,所有和唐人有關的商人,貴族全部都被監視起來,一旦有事,甚至可以直下殺手,但誰想,他們竟然通過西域做了手段。」
「若是算起來的話,幾乎是正旦大朝會剛結束,大唐就派人去了西域,然後繞西域而至邏些,幾乎一刻不停。」扎巴拉目光擔憂的看向論欽陵。
在李絢沒有回到大軍陣前之前,論欽陵時刻輕鬆,所有一切盡在掌控,但南昌王一回到邏些,局面就變了。
甚至在他回到軍前之前,人在長安,便已經算計論欽陵不得不回到邏些。
「大王啊。」論欽陵忍不住的輕聲長嘆,不是他不想留在軍前,而是後面的局勢已經到了無比危急的地步。
「聽說王都幾家都已經在蠢蠢欲動,甚至就連沒盧氏也開始不安。」稍微停頓,扎巴拉低聲說道「有消息,說有人懷疑,國主是被人毒死的。」
論欽陵臉色不由得微變。
扎巴拉雖然被他控制在軍前,但他在邏些還是有着很多的人脈,很多消息甚至還沒傳到論欽陵這裏,便已經到了扎巴拉耳中。
「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不過還是要解決掉對面那個混蛋。」論欽陵目光狠辣的看向北方。
南昌王,李絢。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極速從城中衝出,然後直接衝到了論欽陵面前。
軍士立刻跳下跪倒,語氣急促的說道「大相,唐人退了,他們退回去了。」
「退回去了?」論欽陵眼睛一眯,說道「怕是在做誘餌,引我們上鈎吧,這兩山之間,說不定埋伏了不知道多少的弓箭手,一旦我們殺出去,立刻就會在狹窄的山道中被人伏擊,南昌王這一手可是很熟練的。」
軍士跪在地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傳令!」論欽陵眯眼開口,說道「傳令各部,不得輕舉妄動,安心等待,同時派人探查兩側山野情形。」
「喏!」軍士立刻轉身前往傳令。
扎巴拉站在一旁,莫名的,他有一種無形的戰慄。
他知道,不管是論欽陵,還是李絢,他們的算計都沒有那麼簡單。
他們這種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會從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兇狠的來致命一擊。
……
夜色之下,軍士再度跪在地上,沉聲說道「回稟大相,兩側山野之間,唐人潛伏了大量的斥候,我等每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奇怪的是,我們好不容易衝過去,卻發現,山野之間除了這些斥候,就再也沒有其他什麼人了。」
論欽陵微微眯起眼睛,不再開口。
四周一時間寂靜了下來,不遠處城中的喧譁聲傳來,讓扎巴拉感到莫名的不適。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鷹隼從高空飛過,然後直接落了下來。
一聲呼嘯響起,鷹隼瞬間就已經閃電般的落在了一名健壯吐蕃士卒的胳膊上。
一張小紙條立刻被取出,沒有人看。
紙條立刻就送到了論欽陵的面前,打開僅僅看了一眼,論欽陵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大相,如何了?」扎巴拉輕聲將論欽陵叫回神。
論欽陵搖搖頭,一把將紙條攥緊,然後說道「唐古拉鎮傳來消息,南昌王出現在唐古拉鎮。」
「啊?」扎巴拉滿臉的震驚。
前線隨時可能會發生劇烈的廝殺,這個時候,南昌王卻跑去了唐古拉鎮。
「蘇毗女王求見,南昌王只能後退回見,但……」論欽陵微微眯起眼睛,搖頭道「這個應該是個陷阱,他在引我出擊啊。」
扎巴拉頓時無語,論欽陵在想盡一切辦法讓李絢攻城,而李絢則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論欽陵離開城關,北面出擊。
但可惜,這兩個人比兔子都精,怎麼可能會輕易踩入別人的陷阱。
「如果這是一個陷阱,那麼南昌王現在在哪兒?」論欽陵說完,猛然抬頭道「走,我們回去,國使!」
「喏!」扎巴拉有些詫異,但還是立刻拱手。
很快,一行人便已經如風一樣的進入了城關。
雖然並沒有怎麼張揚,但城中士卒忍不住傳來一陣興奮的低呼聲。
片刻之後,論欽陵已經站在了大堂。
扎巴拉恭敬的跟了進來,論欽陵看了側畔一眼,一名親衛已經捧着一套盔甲而來,赫然是和論欽陵一模一樣的盔甲。
「大相,這是……」扎巴拉滿臉的疑惑。
「麻煩國使在這裏暫代本相一段時間。」論欽陵面色凝重,說道「若本相猜的不錯,南昌王眼下根本不會動,所謂的回唐古拉鎮見蘇毗女王亦是遮掩,他心裏恐怕已經打定主意,三日之後,全軍猛攻。」
「三日。」扎巴拉頓時就明白這個時間點的尷尬。
論欽陵必須要會邏些,即便是現在出發,日夜不休,三日之內都不一定能夠趕回來。
但偏偏他沒法再在這裏停留三日,因為國主那裏催的很緊。
「本相已經傳令下去,各部三日之內輕易不許有任何動作。」論欽陵抬頭看向扎巴拉,肅然說道「三日之內,本相必定趕回,這裏一切就拜託國使了。」
扎巴拉深吸一口氣,拱手道「願遵軍令。」
「好!」論欽陵點頭,也不看扎巴拉換上戰甲之後究竟合不合適,立刻大踏步離開。
看着論欽陵並沒有做多少遮掩的樣子,扎巴拉心思轉動,難道這又是一層算計,想要再度引南昌王入鈎。
……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扎巴拉想着可能會回來的論欽陵也沒有回來,沒有再度出現。
或許悄然回來過,但又離開了。
李絢站在城頭,眺望着遠處的天空算計着時間,算計着距離。
終於夕陽西下,李絢右手一揮「全軍出動,攻城。」
「嘩」然聲響中,一台巨大的投石車率先被推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