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人間最高處,十二樓下十二人,死了一茬兒又換了一茬兒。
十萬大山深淵邊緣,十二冰雕已經看不出人形了,只是十二冰堆罷了。
自兩界山回來之後,白小豆先去了遲暮峰,給師娘揉了揉肩膀,好好說了一聲對不住。
龍丘棠溪又哪裏會怪罪她?只是說了句,你們的師父不希望一命換一命。
當然了,龍丘棠溪也詫異地發現,今日的白小豆,是陽光燦爛的白小豆。
白小豆為自己搬來一座山峰,落在天井山後,起名傳劍峰,並將自己的佩劍青白埋在了一棵樹下。
她自己,則是背上了一把嶄新長劍,劍身顏色怪異,像是……被攪混的水。
那日破境,動靜過於大,於是天下人都知道青椋山自趙長生後,又多了個大羅金仙,那人還是清溪閣主,黑道扛把子。
其實回來路上,白小豆去了一趟神弦宗,跟沐竹要了一碗陽春麵。
五月盛夏,琉璃州的人幾乎已經走盡,就剩下一些不願離開的人了。
清晨時分,那座玉京天落下一位白衣姑娘。
上次來這裏,她不是這般模樣,這次卻並未掩飾什麼。
幾步走到高樓下方,白小豆輕聲開口,叫的是人名。
「中土三人,青椋山虞河、積風山楊貞、東海梅毅。青鸞洲袁信中、拒妖島秦驚、瘦篙洲南真、浮屠洲素羽、婆娑洲迪雅、玉竹洲魯壺源、斗寒洲呂童、離洲言慶生、神鹿洲杜代行。」
十二人聞言看去,卻見白小豆開始登樓。
下一刻,白小豆開口道:「你們可以走了,幾十年來,辛苦了。」
走?虞河一愣,問道:「走哪兒去?」
白小豆笑了笑,輕聲道:「你回青椋山,好好照顧梧丘。楊貞回積風山,其餘的人各回各家。」
幾句話的功夫,白小豆已經站立第十二樓。.
她推開窗戶將頭探出去,呢喃道:「你們可以走了,這個地方,我來接管。」
此時此刻,虞河也終於察覺到了這座人間最高處,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其餘人也差不多,但他們都不明白怎麼回事。
白小豆瞧這模樣,只能解釋道:「現今那座崑崙,是假的,你們腳下的才是真正的崑崙。玉京天的由來,是因為崑崙也叫玉京山。你們的師父們,是因為十二枚豆子才能走上修行路,也才能成為玉京天的主人。而我,是真正的豆子,我是白小豆啊!」
說罷,十二把劍懸停樓外,把不曉得呢喃一句:「虞河,去吧,你們師徒八千年,很辛苦了。」
大個兒呂童搖了搖頭,一屁股坐在地上,搖頭道:「我不走,大姐頭是這玉京天的主人,更好。」
是啊!小時候在棲客山求學,呂童與孟九羌還有一個愛哭鬼,就一直喊着白小豆大姐頭兒的。
可是虞河抬頭看了一眼之後,硬是拉着呂童就走,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但其實給十二人傳音一句:「走人。」
南真又看了一眼白小豆,目光複雜。
他的弟子,都已經大羅金仙了啊!
終於等到人走光了,白小豆盤坐十二樓頂,周遭十二把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竟是成了十二把飛劍。
這處高樓,竟是緩緩漲大,很快就成了一座高懸人間之上的,真正崑崙!……
棲客山上,山長孫犁居住的草廬,有個女子叩門。
孫犁放下筆,轉頭看了一眼,輕聲道:「進來吧。」
女子笑盈盈進門,作揖道:「見過先生。」
孫犁點了點頭,問道:「有事?」
女子點了點頭,輕聲道:「來告訴先生一件事。」
孫犁無奈一笑,搖頭道:「在棲客山幾十年了,不願走,也不願擔任授課先生,想當學生卻次次完不成課業。你別不是又沒完成課業,躲我這裏來了吧?」
先生獨臂,弟子身形纖細,與她的姓似的,真就是柳條兒。
柳珠兒笑道:「不是,我來告訴先生一件事。」
孫犁詫異轉頭,這是弟子要教先生了?
柳珠兒笑了笑,輕聲道:「先生應該知道我的身份吧?」
孫犁點頭道:「曉得,方蔥劍仙親妹妹的女兒,俱蘆洲柳氏。」
可柳珠兒搖了搖頭,輕聲道:「那先生還是不知道。」
話已至此,孫犁又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
「哦?那你還有什麼身份?」
柳珠兒舒展一口氣,呢喃道:「四萬年前是泉山姜聖鷺。」
泉山……姜聖鷺?
便是那個當年得了一部分黃龍傳承,戰死在了贍部洲的女子?
瞧見孫犁面色凝重,柳珠兒趕忙說道:「先生不必多慮,此生只是柳珠兒。這是我的第三世,第二世時也是棲客山弟子,不過並未師承。當年劉顧舟去往棲客山找尋顏夫子時瞧見了我,姜聖鷺曾經與趙白鹿背刺劉顧舟,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當時,顏夫子答應了一件事,我也答應了一件事。」
孫犁再也坐不住了,他皺眉望向柳珠兒,沉聲道:「關於什麼的?」
柳珠兒呢喃道:「當年最後一場開天,靈山、崑崙、棲客山、南山都無人參與。靈山不說了,那是域外勢力。只說中土神洲,玄岩十二人,其實是南山道統。而玉京山,是崑崙所化,陸吾前輩出了很大氣力。至於棲客山,是顏夫子在其中注入浩然氣,故而八千年來,九洲其實是人間最高處、崑崙陸吾已經棲客山共管的。」
孫犁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珠兒,說些我不知道的。」
柳珠兒指向窗外,「當年劉顧舟說,未來之事誰也說不準,但那位兩界山走出無敵天地劍客,會是關鍵一環。他好像知道他會重活一場,故而與我說,若是到最緊要的時刻,便要告訴棲客山山長這件事。」
依舊是取出一面銅鏡,遞出之後,柳珠兒便抱拳離開了。
潛居棲客山數十年,為的就是送東西而已。
鏡子裏的畫面,與白小豆在兩界山看見的,差不了多少。
孫犁忙走出茅廬,仰頭朝着天幕看去。
「這是個閉環啊!」
若以劉顧舟為故事主人公,生來疾苦但受黃龍青睞,後被佛門陷害,只得背着那口天井離鄉。第一次過彭澤,無意中逆流而上,在裏面得知了許多秘辛,到了兩界山後,遇到了不能離開,卻與他聲音相似、相貌相似的劉景濁。同時,也知道了關於紫氣的事情。重返後世之後,贍部洲大亂,豆兵城南紫氣作亂、天庭偽神屠戮人間。作為守門人,他有責任清理紫氣,卻發現即便修為已是凌霄巔峰,卻依舊無法除掉紫氣,只有兩界山的那個人壓製得住。
此時此刻,與孫犁有着相同想法的,除了人間最高處的白小豆,還有剛剛走出冰棺的一位黃袍女冠。
女冠呢喃道:「當年先生走後,在彭澤遇到了劉顧舟,那時候的劉顧舟其實沒想到劉景濁會是他後世的子嗣,只是想着,既然此人能壓制紫氣,那就利用此人。」
門外紫衣道人走來,恭恭敬敬一個稽首後,開口道:「其實在後來,他斬了陳靈溪,修為又進一步之後,差不多就已經猜出來了。因為即便是隔着幾萬年,血脈之濃,是感覺得到的。可是已經臨近開天,沒有回頭路了,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與那幾人商量,留
下個動爻。可是誰想得到,後來那個可變之卦,成了劉景濁的弟子了?還是當做閨女養着的弟子。」
女冠自然就是景煬王朝的護國真人,南山新任大真人,也是龍虎山第一位女天師。
她呢喃一句:「三千年前,黃龍前輩將劉顧舟救了回來,他其實一直是在找尋破局法子。後來他與我哥哥又有一場相遇。有個事情先生可能不知道,就是在我與哥哥都已經成就大羅金仙之後,先生帶着我們回了一趟海棠樹下,那時先生與黃龍前輩有一場交談,哥哥其實全都聽見了。於是乎,哥哥以歸墟為通道,掀起大戰……其實,其實就是給孟休以及那紫氣一個將先生復生的可行性。因為那時黃龍已死,他們造出來的肉身,只是一具皮囊,算不上是先生。八荒那邊,我哥哥以三千年,舉妖族之力,看似是在侵略九洲,其實……是在獻祭妖族,以劉顧舟作為試行。而孟休那邊,也靠着那團紫氣,造出來個只在少年時的陳靈舟。這兩種法子結合,就是黃龍前輩曾經用過的辦法!」
匡廬、棲客山、人間最高處。三處地方,四個人,此時此刻,終於是明白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天穹是劉景濁所化,他開天便相當於自裁,這是個必死局。後來為救九洲,道化天穹,一樣是個必死局,根本就是救不回來的。
唯一能救回他的法子,就是黃龍用來復生劉顧舟的法子。但不能直接將方法給到孟休他們,而是讓他們覺得,他們是截胡、是自己造出來的劉景濁。.
三人相隔很遠很遠,卻說出來一句差不多的話。
「查缺補漏,無數人搭進來的這場棋局,說白了,沒人是棋手,大家都是自願入局成為當中一子,以身入局,求一個真正結束。」
南宮妙妙苦笑一聲,呢喃道:「可是先生已成神明,即便是脫離了掌控,依舊算不得是人啊!」
人間最高處,白小豆微笑道:「也是顧不得那麼多了,白小豆身死,它才能放心出世。」
山中別苑,南宮妙妙猛地抬頭看向天幕,皺眉道:「那小豆子……究竟是用於哪處的?」
棲客山上,孫犁心聲沉悶:「不論如何,只要它覺得是用來對付它的,就算是成了。」
虞河落地青椋山,顧不上與梧丘打招呼,急忙去往竹樓,沉聲道:「夫人,白小豆要去找山主。」
一道寒光衝出竹樓,瞬息之間便到萬里雲海。
白小豆咧嘴一笑,九洲氣運匯聚成為一隻大手,將龍丘棠溪死死按住。
龍丘棠溪竟是不能再向上一步,甚至想開口都說不出話來。
「白小豆!你……」
話未說完,管樓也被鎮壓。
白小豆換上了一身新衣裳,苦笑一聲:「哪兒來的爛桃花,我長得又不好看。」
白小粥、陸青兒、姜柚等人,先後想要去往那處懸空大山,可人間像是有一道鎖鏈將他們死死拉住,不得寸進。
反觀江水北岸,有個孩子咧嘴一笑,呢喃道:「去吧,救你師父去吧。」
星河之上那座赤天,孟休只是淡淡然一句:「神甲,沖天者死。」
那座崑崙托着白小豆,不過眨眼時間,便已經衝上星河。
隔着很遠,白小豆瞧見了坐在門前,面無表情的劉景濁。
「師……」
一句師父尚未喊完,那個熟悉之人以熟悉聲音,說了句極其陌生的話。
「沖天者死!」
劍靈皺着臉,「主人!那是你最疼的白小豆!」
結果劍客頭都未曾轉過,劍靈便被強行吸入長劍之中。
劉小北本想上前,但孟休冷冷一句:「怎麼?不想要他了?」
制住劉小北,他笑盈盈上前。
我倒要瞧瞧,你會不會殺你最喜歡的弟子。
就在此時,劍客以眼神瞬發一劍,並未張嘴,但聲音傳遍天地。
劍光一瞬間就將那座真正崑崙一分為二,同時傳來一句:「再往前必死。」
白小豆咧嘴一笑,問道:「師父,那個趴在桌子底下、躲在屋子裏的小丫頭出來了,你看見沒有?人世間的確絢麗多彩,我已經見識到了。」
說話時,她解下那把劍反手握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劍客並未出劍,因為她尚未走到門前。
姑娘腳踏虛空,很快就到了劍客前方,不出三尺。
「師父,我去了兩界山了。」
與此同時,孟休淡淡然一句:「神甲,誅殺此人。」
劍客面無表情,都沒想拔劍,只是並指而已。
可是劍光尚未發出,面前姑娘卻突然提起手中劍,貫穿自己的黃庭宮。
白小豆一頭栽倒在劍客腳底下,卻依舊往前挪了幾步,讓自己的血順着劍柄,滴在劍客身上。
「我怎麼會讓師父殺我呢?」
劍客面無表情,並指點在白小豆眉心,一束劍光立時貫穿白小豆眉心。
姑娘的肉身、魂魄逐漸消散,但她始終用一張笑臉看着自己的師父。
直到一陣光華散去,那把劍在劍客面前化作濁氣,一粒晶瑩剔透的豆子自星河墜落。
落下的地方,是青泥國的青泥城。
那是師徒相遇的地方。
劍客心念一動,身上血水即刻消失,他再次端坐門前,面無表情。
只是那雙乾淨眸子,似乎有了些……污濁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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