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季,建康城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徵兆,謝夫人早起的時候還道這天應當會有暖陽,等她還沒問畢各署的事務,抬眸間,竟見殿外的門瓦上,不知何時已經覆有了雪痕,她笑着跟簡嬪說:「今日是審務,等把諸事問畢完決,路上都怕有積雪了,不如你就留在昭陽殿裏用完午膳吧,我讓內廚燉一鍋白羊肉,再燙一壺酃酒,把清河也喊來,我們一同共這瑞雪天。」
豫人素來會把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稱為瑞雪天,對於富貴門第而言,瑞雪天大多會吃白羊肉、喝酃酒為慶,宮裏本是不講究這一習俗的,不會為了瑞雪天召行宴樂,不過宮眷們當然也可以自行慶賀。
簡嬪笑着應了,謝夫人於是就令宮人去請清河公主來。
清河公主還沒到,卻有一個才人求見,這才人姓申,生性膽怯,雖然居侍於昭陽殿,但極少單獨求見謝夫人,尤其今日還是「審務日」,她明知道謝夫人會問決各房署的事務,不耐煩女御們前來問安奉承,按理說是不會來叨擾的,偏就來了,謝夫人雖然蹙了蹙眉,還是允了她入殿。
一看申才人慌裏慌張的,謝夫人於是離了座,行至一側垂簾後,也不坐,直接問她:「何事?」
申才人一臉要哭不哭的神色,目光盯着自己的裙擺,半天才把事情說明白。
原來她今日是被蘇嬪居閣的朱才人邀去了華林苑,她跟朱才人是同年參加的小選,偶爾是有來往的,只是也有月余沒碰面了,今日朱才人主動相邀,她沒有推拒,怎知見了面,朱才人竟然叮囑她最近務必小心,切莫觸怒謝夫人,朱才人越是語焉不詳,她越是忐忑不安,擔心自己無意間已經觸怒了謝夫人,要被責處了,她一再央求下,朱才人才告訴她原因。
「朱才人說,陳郡公不知因何事故被不少大臣舉劾,陛下應當會處責陳郡公了,妾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謝夫人原本就沒有在乾陽殿安插耳目,尤其是這段時間因為被授以了管執內廷的「強權」,行事越發小心謹慎,再加上她其實也極少關注前朝政事,她的父親更不會主動告知她政事,不似得賀遨,但凡朝堂有點風吹草動就要迫不及待通知賀妃謝夫人一時間也難斷定這件事的真偽,中午竟然還是和簡嬪、清河公主飲談酒賀瑞雪天,卻也交待了心腹去打聽落實。
這一打聽,才知道申才人的話竟然不是危言聳聽。
謝夫人當即便急怒加交,只勉強應酬了簡嬪兩句,就想親自去乾陽殿問個究竟。
簡嬪忙勸道:「夫人若這時去乾陽殿,恐怕會因為心中焦慮衝撞了陛下,反而於事無補,何不先召中女史來問清內情,今日正好是瑞雪天,昭陽殿本就備下了燉肉及酃酒,夫人惦記着中女史,只不好在她當值時召見,下晝才遣人去,讓中女史抽空來喝碗肉湯,飲口溫酒,旁人也拿不住夫人的把柄。」
謝夫人聽了勸,卻也不多留簡嬪,簡嬪領着清河公主回到望川閣,才悄悄交代女兒:「等明日,你再往昭陽殿去,跟你身邊的宮人說,你得知夫人正為陳郡公被舉劾一事苦惱,有意去昭陽殿陪夫人一段時日。」
「陳郡公應該不會獲罪吧?」清河公主滿臉的憂愁。
簡嬪瞪了女兒一眼:「你就別跟着瞎操心了,記得別多打聽,盡力哄着夫人開懷就好。」
瀛姝其實拿不準謝夫人究竟會在哪一日聽聞消息,但就算謝夫人急怒之餘,「直闖」乾陽殿其實也不要緊,沒想到事發時正好有簡嬪在旁規勸,又省卻了些許麻煩,就跟來通風報訊的宮人說:「我知道了,一陣間便得空閒去昭陽殿領賞。」
當她到昭陽殿時,卻見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喬嬪忙上前拉了瀛姝的手:「今日瑞雪天,我原是想着來一趟昭陽殿與夫人共賀的,才聽夫人說起竟有那樣的變故,帝休,雖然涉及朝政,你不便多泄露聖意,可也不能眼看着夫人着急上火昭陽殿裏也沒旁人,你可得讓夫人寬心。」
你不就是旁人麼?
瀛姝先是向謝夫人見了禮,趕在謝夫人詢問前,就先道:「喬娘娘先請寬心。」
簡簡單單一句話。
謝夫人醒過神來,意識到此處不宜多留閒雜人等,暗悔自己一時急怒,竟然沖喬嬪露了底,淡然道:「今日我心裏煩亂,喚了帝休來,為的也並不是打探聖意,只不過覺得恐怕是有人不憤我掌執內廷,設計針對於我,才想讓帝休替我分析分析。阿喬,生了這樣的事故,你不怕被牽連,我領你這份情誼,不過在這節骨眼上,連我也得謹小慎微。」
沒有直接下逐客令,喬嬪卻再不能賴着不走了,訕笑着說了幾句場面話,直到出了昭陽殿,臉色終於冷沉。
付女執本就按捺不住,好容易又有了機會進讒言,連忙湊近前,壓着聲嗓跟喬嬪道:「奴婢打聽清楚了,先是幾個言官舉劾謝慎,才是賀郡公牽頭,沖陳郡公發難,賀郡公這回儼然是不達目的誓不休,陳郡公只怕無法全身而退了。
如果謝夫人早一日就聽聞風聲,說不定還有應對之策,中女史人在乾陽殿,明知事態嚴重不利於五殿下,卻作壁上觀!娘娘,中女史已為太子籠絡之事恐怕不假,她根本無意佐助五殿下!」
喬嬪本來就已急怒加交,聞言後更是義憤填膺:「我原以為她那性情,必不甘屈於人下,她助着太子有何用?哪怕日後入主昭陽殿,不照樣在顯陽殿的打壓下度日!倒是我高看了她的心性,早知如此我何必對她一再姑息?!」
「不過在此節骨眼上,娘娘還是行助謝夫人淌過這道難關為上,如今能與賀妃抗衡者唯有鄭貴人,只是謝夫人心高氣傲,又為中女史迷惑,怕是不會向鄭貴人求助,這回不少事態,其實都是羅才人有意透露給奴婢,羅才人從前便居侍於長風殿,雖說被陛下強令遷出,但與鄭貴人間應有聯絡,奴婢以為,羅才人定是奉了鄭貴人的指令,看來,鄭貴人有意結盟謝夫人,共同對抗賀貴嬪。」
「皇后受處,太子勢危,原本是賀、鄭相爭之勢,誰想到鄭貴人卻莫名其妙敗下陣來,內廷從來都是如此,結盟還是反目,看的無非是利與害,我早有認定鄭貴人要比賀貴嬪老謀深算,她只是暫時失得,絕不甘心就此服輸,你說得沒錯,現在只有鄭貴人才能助謝夫人扳回局勢,你先去試探羅才人,如果她肯告訴你鄭貴人因何事受到陛下的懲誡,說明我們分析得沒錯,鄭貴人的確有意聯合謝夫人對付含光殿。」
付女執心口窩着的那腔怨氣,終於發泄了出來。
她現已經知道了她的家人已為「神秘貴族」接濟,過上了比在平邑侯府時更加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暗自分析,那「神秘貴族」不是二皇子便即三皇子,雖然他們都是五皇子的絆腳石,可於她而言,都是更加光明寬敞的出路。
五皇子登位,哪怕終會厭棄王瀛姝,可她的仇敵卻不僅僅是王瀛姝,她更加仇恨的其實正是五皇子!哪怕今後的事態,真如喬嬪所言,王瀛姝終難免死無葬身之地,可喬嬪也必不會體諒她的心情,與親兒子為敵。
當受到五皇子的打壓後,她才真正地覺醒了,她圖的並不是她及家人的榮華富貴,這麼多年以來,她在後廷如履薄冰,為了喬嬪母子赴湯蹈火,其實就是想有朝一日,翻身成為人上人,人上人怎能容忍他人的脅壓,憋屈一生?
在五皇子看來,她和她的家人永遠都如家犬,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稍不如意,就要將他們驅逐出門,過去她沒有別的出路,只好忍氣吞聲,可如今她卻有了另投明主的天賜良機。
三皇子的勝算遠遠高於五皇子,長平鄭的實力更非平邑喬能比,更關鍵的是,早在鄭貴人失利前,三皇子就已經將她的家人妥善安置,儼然對她極其重視,這樣的君王,才值得她效忠追隨。
付女執根本沒想到,這僅僅是她一個「美妙」的誤會。
當日奈何橋上,三皇子受到瀛姝一番點撥後,這段時日都在思考人生,根本沒有摻和朝爭風波,甚至要比謝夫人還晚一日聽說謝晉正被舉劾的事件,聽說後他也想過要問問外祖父內情,猶豫復猶豫,他竟然一直猶豫了下去。
就連二皇子邀他賞雪飲宴,他都把邀帖束之高閣了,閉門不出當真精讀起經史釋捲來,設想自己如果是個言官,該不該舉劾謝慎,中了魔一樣,不由自主動筆開寫策賦,寫一篇又揉一篇,有時煩惱於才疏學淺,有時又煩惱於為何因為才疏學淺煩惱,日子過得很煎熬,根本不知道付頃是什麼鬼東西。
又就連鄭妃,其實也不知道付頃是什麼鬼東西,人在何處,受誰控制,但她的確打算利用喬嬪作為誘餌,把謝夫人騙進陷井裏,她只知道付氏是喬嬪的心腹,但付氏區區宮人,大不必廢心思查明底細,在鄭妃看來喬嬪都是個蠢物,蠢物的心腹爪牙能精明得到哪裏去?一腳就能踩死的螻蟻,管它生於什麼巢穴?
付氏之所以知道她的家人已被好生安頓,是司空北辰有意為之。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