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有一個活着出來。
身為律師的張斐,是很少憑空放狠話,所以這一句話也絕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稅收真的呈現斷崖式下跌,那麼中央必然是會問責的,而且一定是要嚴查,因為中央會擔心這引發連鎖反應,那麼到時公檢法是要負主要責任的。
因為就是警署選擇自主申報的,你們不來,一點事都沒有。
這就會直接導致公檢法必定是要與地主開戰。
那麼雙方就只能拼命。
雖然張斐認為,還不至於會走到這一步,但是許芷倩仍舊感到非常擔憂。
她常年跟隨許遵去各地當官,但不管是知縣,知府,首要責任,就是收稅。
她對於這裏面情況是非常清楚。
如果說自耕農都憑藉地契交稅,同時總稅額還不能下降,那麼無異於打破現有的稅收系統。
因為往往大地主是不交稅的,他們有權有勢,可以用各種辦法規避稅收,但官府又必須收到足夠的地稅,不然的話,沒法想上面交差,故此這部分稅收,將會由那些二等戶、三等戶、四等戶分攤。
這麼多人分攤少部分人的稅,若在豐收年,百姓暫時也活得下去,關鍵也沒有辦法反對。
可一旦憑藉地契交稅,情況就逆轉過來,稅收開始集中往上流。
大地主可能就要拿出比平時多很多倍的稅。
可要從大地主嘴裏多扣出一文錢,那都是難於上青天啊!
在回去的路上,許芷倩就很是擔憂道:「那些大地主在當地勢力非常強大,如果都瞞報、謊報,我們真的斗得過嗎?」
這不同於在京城,京城有皇帝和王安石的支持,那當然不用擔心。
張斐笑道:「這種可能性不大。」
許芷倩問道:「為何?」
張斐道:「其實那些地主也非是法外之人,他們也是要守法的,而他們對付朝廷往往就一招,那就是煽動百姓鬧事。但凡史書記載,有關地方鬧事,民怨沸騰,理由都是驚人的像似」
許芷倩道:「增稅。」
張斐點點頭道:「在太平盛世之際,地主與官府勾結,利用特權避稅,百姓也能幫他們負擔,只要財政沒有問題,那麼朝廷也不會嚴查,大家都是得過且過,以安定為重。
可是一旦財政有問題,朝廷就必然會選擇增稅,同時也會加大督查,地主只要不傻,就一定會利用增稅,去挑撥百姓與朝廷矛盾,掀起民怨,從而迫使朝廷讓步。
可見這問題的根源,從來不在地主身上,而是朝廷自己身上,因為朝廷永遠都喜歡將查稅與增稅捆綁在一起執行,簡單來說,那就是立法搶錢,這誰受得了。」
許芷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錯,聽說當初包相公擔任轉運使時,就查過稅,很多地主都還是老實交稅,這回朝廷也並沒有要增稅。」
張斐笑道:「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在減稅,在這種情況去查稅,地主就難以去製造動亂,那就只能用合法手段來規避。」
許芷倩笑道:「如果以法鬥法,他們又豈是我們公檢法的對手。」
張斐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公檢法的專業性,也是其中一個關鍵原因,之前那些官吏都很腐敗,自己都不尊法,就是沒有問題,他們都能在收稅的過程中製造問題出來。
故此我給警署的建議,就是來多少,收多少,他們說多少,那就是多少。咱們秋後算賬,這都是為了防止他們煽動民怨。」
許芷倩道:「如果他們煽動百姓瞞報、謊報呢?」
地主不想交稅,百姓也不想交啊!
張斐笑道:「那無所謂,因為我們就只抓他們,這魚都是撿大的殺,不用去管那些百姓,這是司法問題,又不是行政問題,我們愛查誰就查誰,沒有查到的,那只能說他們走運啊!
不過我預計他們不會去賭這一把,畢竟稅權不在公檢法手裏,還是官府手裏,那就不會做得太過分,他們現在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多半是會選擇暗中蟄伏,等待機會反擊。」
事實也正如張斐所預料的那般,其實地主們一直在暗中阻擾自耕農去申報,反正各種嚇唬,但由於之前皇家警察幫助退伍士兵登記,贏得百姓的信任。
再加上自耕農非常清楚,這種自主申報,自己要少繳很多稅,所以不但不遲疑,反倒是提前跑去繳稅。
他們一旦跑出去,就等於地主全都裸露在外面。
那些大地主就只能先去找官府聯手。
廣濟寺。
但見一間大廂房內,坐着十餘人,個個都是大腹便便,錦衣華服。
他們全都是河中府有頭有臉的大地主,大財主。
「這自主申報簡直如同兒戲,我已經派人去試過,那皇家警察根本就不問,只看你出示的地契,地契上標多少,他們就收多少稅。」
「我在警署裏面也識得一些人,他們都說從未見過這般輕鬆的收稅法,警署是收多少,就往上報多少。」
「肯定沒有這麼簡單,要只是如此,官府還能收得上稅麼?這裏面定有陰謀。」
「韋通判,你可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討論至此,眾人不禁看向坐在正上方的韋應方。
韋應方正端着杯子,似沉浸在香茗之中,見眾人看過來,緩緩放下茶杯,道:「關於這自主申報,我早已經打聽清楚,並非陰謀,而是陽謀。」
「陽謀?」
眾人為之一愣。
「正是。」
韋應方道:「你們興許都還不知道,自主申報誕生於免役稅,曾在汴梁城執行過,並且取得巨大的成功,繳納上百貫的大地主,都不在話下。」
「上百貫?」
眾人不由得猛抽一口冷氣。
一個名叫柳長青大地主道:「這怎麼可能?」
韋應方道:「這自主申報與之前的收稅制度恰好相反,之前是在收稅前先查明一切,然後再去收稅。
而自主申報,是先將稅收上來,然後再去抽查。此中區別就在於,前者違法的可能性小,因為你若不交稅,馬上就會被抓到官府去,故此大家都會交稅。
但是後者,難免會有人選擇投機取巧,可一旦被查到,那就是違法,就要處以刑罰和罰金。在汴梁一些大地主直接被判的傾家蕩產。」
那些大地主只覺背脊發涼。
之前那種方式,衙差上門催稅,雙方可以進行博弈,什麼都可以談得,一般來說,是不會觸犯法律的。
實在不行,那就交唄。
但是自主申報,極有可能會違法。
因為自主申報是稅後再查,那就已經成定局,一旦抓到,那就是偷稅漏稅,必然是要受到處罰的。
一旁的曹奕道:「據說此法就是專門為諸位這種大地主準備的。首先,一般百姓就一張地契,就是想要隱瞞,也難瞞得住。
其次,如果我是警司,我也會選擇先抽查大地主,只有地主才有錢罰。」
眾人聽罷,無不恨得咬牙切齒。
「豈有此理!這公檢法真是狠毒啊!」
「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沒安好心。」
「不行!咱們決不能束手就擒。」
談到金錢,那就沒啥可說的。
就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必然是不能妥協的。
干!
「韋通判。這收稅一事,向來就是官府管,他們公檢法又憑什麼介入?」
「還有,那些分署又是怎麼回事?軍餉一事調查的差不多,為何他們還不離開,是不是往後這裏正、戶長都得取消,就由他們警署管?」
「各位稍安勿躁。」
韋應方擺擺手,「不錯,是我們答應,讓警署協助官府收稅的,警署並無此權。」
「為何?」
「之前那幾樁官司,你們難道都不知曉嗎?」
韋應方語氣稍顯激動道:「你們害怕被告,我們也害怕,如今政法分離,我們也有可能被告。若尋舊法收稅,萬一被檢察院查到,可能就會被告上皇庭,基於這一點,那些刀筆吏可都不敢去收稅。此外,府衙的許多衙差都轉到警署去了,我們府衙哪有這麼多人手去收稅。」
柳長青道:「如此說來,韋通判是讓我們束手就擒。」
韋應方閉目嘆了口氣,「好在那恐怖的稅務司還未來河中府,目前來說,警署方面並無收稅和查稅權。
這部分權力,目前還在我們府衙手裏,但是你們必須要保證,今年的秋稅不比去年少,如此一來,我們自也不會仔細調查,否則的話,這檢察院可能因此介入調查,而檢察院和皇庭,是有權力判決偷稅漏稅的。」
一眾人是望着韋應方。
好似說,就這?
那你還不如不說。
自耕農將稅一交,剩下的可全都是我們的了。
韋應方道:「我能幫就只能到這一步,你們若不願意,那也由着你們,但若出事的話,可別來找我。」
一人突然道:「皇庭和檢察院也得講法,只要咱們能夠合法避稅,他們也奈何不了咱們。」
韋應方立刻道:「正是如此,只要你們能夠合法避稅,我保證公檢法拿你們束手無策。」
曹奕道:「但是各位能夠做到所有田地都能合法避稅嗎?那檢察院的調查方式和皇庭的審理方式,你們都是見識過得,當真就查不出嗎?」
眾人是面面相覷,彼此眼中儘是心虛。
寺廟是可以避稅,官員也有特權,但都是有限制的,小官大概也就免個二十來畝。
平時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真查的話,能查不出嗎?
土地是藏不住的呀!
柳長青突然道:「韋通判,曹判官,這公檢法令大家都很難受,咱們不是應該相互幫助嗎?」
他們也都清楚,韋應方他們也都非常恨公檢法,咱們可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啊!
此時此刻,應該同舟共濟啊!
「這是當然。」
韋應方道:「之前我們已經試過各種方式,得到的教訓,就是利用違法之事去公檢法較勁,只能是自討苦吃,故此我們只能另闢蹊徑。」
一人道:「阻擊青苗法?」
「正是。」韋應方點點頭。
眾人不禁又面露猶豫之色。
之前就談過,但他們並不情願,一直含糊其辭。
韋應方道:「各位應該也都有聽說,司法改革是司馬學士主持的,新法是王學士主持的,而朝中大多數人都希望利用司法改革去對付新法。」
不等他說完,就有人道:「但是以低息去對付青苗法,那等於是咱們對付新法,這不是又惹上一個勁敵。」
韋應方道:「平時諸位敢這麼做嗎?明目張胆的去對付朝廷法令。」
「現在我們也不敢啊!」
「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是政法分離,只要咱們不違法,他們憑什麼不准我們低息放貸,我們可以利用公檢法來保障我們的權力,如此一來,不就是公檢法對抗青苗法麼。」
眾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可據說青苗法就是為打擊民間的高利貸,咱們要是都低息放貸,青苗法就是成功的。」
「哈哈!」
曹奕聽得是哈哈大笑。
「曹判官為何發笑?」
「你們真是太天真了。」曹奕道:「青苗法在朝中引發的爭議,已長達數月之久,若只是為打擊高利貸,至於如此嗎?
王學士的青苗法,目的是要為國斂財。為何官家要啟用王學士變法,可不是為了高利貸,而是朝廷財政缺失非常大,一旦青苗法賺不到錢,新法就將成為笑話,王學士變法將失敗,王學士又如何會甘願失敗,他們雙方一定會鬥起來的。」
「朝廷就只看到高利貸,卻沒有想到,討債多麼艱難,甚至還得專門派個人去盯着,朝廷定得月息為二,每年也就兩成出頭,咱們要是再低,可也掙不到什麼錢。」
「你這是掙不到什麼錢,可公檢法的存在,是要讓你們每年多出數倍的錢,你們自己再好好盤算一下。」
這些大地主個個面露糾結之色。
tmd!
橫豎都是虧啊!
讓他們吐錢,好難!
最終他們也沒有給個答覆。
出得廣濟寺,上得馬車,韋應方便問道:「你說他們這回會答應嗎?」
曹奕道:「他們沒得選擇,等到秋稅割他們一塊肉走,他們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他們現在也意識到,公檢法在朝中有着廣泛的支持,他們是鬥不過的,只能聯合大地主,在河中府挑起新法與司法的鬥爭,如此一來,他們就能贏得朝中大臣的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