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把胭脂虎抱起來,輕輕放到乾草上,扶起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
胭脂虎睜開眼睛,看着蕭風,嫵媚的一笑。
即使這般劇痛之下,她仍然笑得那麼妖艷嫵媚,就像這份妖艷嫵媚是刻在臉上,也刻在骨子裏了一樣。
「蕭公子,你其實真的不用出來的。我不是騙他們的。
我的極樂神功長時間不吃藥,不拿男人練功,真會死的。本來我也活不了幾天了。」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你不該出來的,你如果死了,誰照顧我妹妹?俞大猷萬一不肯娶她,她可怎麼辦?
只有你發話,俞大猷才肯娶她,否則誰會娶聲名狼藉的胭脂姐妹呢,你說對吧?」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你那槍很厲害啊,如果你一開始就全不顧及,直接開幾槍,沒準就打死嚴世藩了。
你呀,還是顧慮太多,總想着用好人的手段和壞人斗,你這樣,以後會吃虧的呀。」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本來就是說好的,我妹妹活,我死。我死前若能幫你把嚴世藩謀逆的證據都套出來,自然最好。
可惜,他比咱們想的厲害啊,提前布了局,這一牢房的犯人,反而都成了他的證人了。明天上朝,你要小心點啊。」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你知道嗎,我和妹妹很小就沒了爹娘。一直都是我在照顧妹妹的。
本來我想找個好人家,給人家當牛做馬也行,做小妾都行,只要我妹妹能堂堂正正地嫁人,過上好日子。
可誰知道,我們碰上了蕭無極。蕭無極,就是蕭無用的哥哥,你一定聽俞大猷說過的。」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那天晚上,我拼命地搶着吃極樂丹,拼命地勾引蕭無極,拼命的裝我妹妹,蕭無極上了好幾次當,到底也沒碰到我妹妹。
從那以後,我就發現,我裝我妹妹特別像,可惜,我妹妹裝我就不夠像,總是差一點。
她裝我幫你辦事,從嚴府跑出來那晚,差點就露餡了,幸虧我提前準備了那顆痣。」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後來,俞大猷不肯帶我們走,我和妹妹就繼續流浪。
我的毒就發作了,要死要活的,脫光了衣服到處亂跑,嚇得我妹妹連哭帶喊地抱着我。
我當時真想一頭撞死,可又放心不下我妹妹。這時候,蕭芹找到了我們,說他殺了蕭無極,說他能幫我治病。
他給我吃極樂丹,教我練極樂神功化解體內毒氣,轉成邪功。
我們倆以為他是好人,就跟着他入了白蓮教。但後來我發現,凡是入教的女子,幾乎都在練功。
我就偷偷地替我妹妹『發病』了兩次,我演得可好了,把他們都騙過去了,都以為我們倆都在練功呢。」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我知道你的用意。如果留在府里的是胭脂虎,嚴世藩一定有所戒備,不會輕易讓我上朝。
可如果真把我妹妹留在府里,她又演不好戲,萬一出了事兒,你就失信於我了,說到底,你是個好人。」
蕭風點點頭:「我知道。」
「蕭公子,我殺過很多人,幹過很多女人不該乾的,不知廉恥的事兒。
他們說我是妖女,我有時也疑惑,我是不是其實天生就是個淫蕩的女人。同樣碰上了蕭無極,雲姑娘就沒我這麼壞。
蕭公子,你說,我是不是天生的妖女,只是剛好被蕭無極激發了出來?」
蕭風停頓了片刻,搖搖頭:「你不是,沒人是。有些人,他們把人逼成什麼樣,反過來還會說人天生就是什麼樣。」
胭脂虎滿足了,她抬頭看着蕭風,看着那張稜角分明,又帶着少年風姿的臉,忽然笑了。
「蕭公子,其實嚴世藩沒說錯。胭脂姐妹,真的是很喜歡你啊。」
蕭風沒說話,只是抱着胭脂虎的雙臂,微微顫抖了一下。
胭脂虎恍然未覺,她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看不見蕭風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那張臉的輪廓。
「蕭公子,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在街上算命呢。我本來是去查千手如來身份的,可我看見你了。
以前你都不出門的,我聽說過你,但沒看見過你。我看見你了,心裏就想,這個男人,可真好看。
真的,我不騙你,不是那種模樣上的好看,就好像,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好看。後來我妹妹說,感覺你沒有俞大猷好看呢。
我就明白了,不是你長得特別好看,而是我一眼就喜歡上你了,所以覺得你就好看,像我妹妹一眼喜歡上俞大猷一樣。
後來你給張天賜算命,給畫姑娘算命,我偷偷躲在附近看,把我笑的呀,差點就被死老道給發現了。
後來你打了趙二,當了真人,就不算命了,我也就看不見你了。可我總是挺想你的,說不清為啥。
再後來,你和嚴世藩斗,我有幾次機會見了你的面,可我從來不敢告訴你,你猜猜,為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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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風能感到胭脂虎的身體在發抖,就像冷得厲害,他把雙臂微微抱緊了一點。
「我猜不出來,你告訴我吧。」
胭脂虎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嗤得笑了:「騙人,你那麼聰明,怎麼會猜不出來呢?
算了,我告訴你吧。我妹妹喜歡俞大猷,她有資格喜歡啊。可我喜歡你,我哪有資格喜歡呢?
別說我這身子了,就是我做的事兒,也沒資格啊。
別說我殺人練功的事兒,就說你和嚴世藩斗的時候,我都不敢幫你呀。萬一被他發現,我妹妹就危險了。
我雖然喜歡你,可如果要救我妹妹就得殺了你的話,我也只能選殺了你,沒辦法,我得救我妹妹啊。
不過我想過,如果真的必須殺你,等我以後安頓好妹妹後,我就自殺,去找你,解釋給你聽。
你人那麼好,一定會原諒我吧。蕭公子,你會的吧?」
蕭風點點頭:「嗯,我會的。」
胭脂虎開心了,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抬起手來,想摸摸蕭風的臉,可鐵鏈太沉重了,她抬不起來,又垂下去了。
蕭風拿起繡春刀來,砍在鐵鏈上。胭脂虎聽見了,着急地喊起來。
「別,別砍!萬一你砍斷了鐵鏈,嚴世藩說你劫獄就更像真的了,你幫我把手拿起來就好。」
蕭風砍了兩下,知道繡春刀雖鋒利,自己坐着使不上勁,終究是砍不斷粗大的鐵鏈的。他放下刀,拿起胭脂虎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蕭公子,我告訴你個秘密。我猜蕭無極沒有死,以後你如果碰到他,幫我殺了他好不好。
我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了,比恨嚴世藩還多呢。」
蕭風點點頭:「好,我殺了他。」
胭脂虎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蕭無極很厲害的。你現在功夫不比我差了,可我和妹妹加起來也未必能打過他。
你還是別動手了,讓俞大猷殺他吧,他打不過俞大猷。你讓俞大猷殺他,他肯定聽的。」
蕭風勉強笑了笑,淚水終於從臉頰滑落。
「好,不用我說,他也得殺,他是你妹夫呢,他得聽你的。」
胭脂虎笑了,滿意地舔舔嘴唇,就像個從來沒有吃過糖的孩子,吃到了一塊糖一樣。
「蕭公子,其實,今天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怕死,我也不怕被打斷手腳,像畜生一樣被他們折騰。
可我害怕被你看見。你可能沒注意過,我每次有機會出現在你面前時,都是我打扮得最漂亮到時候。
我希望你能記住我最漂亮的時候,我害怕被你看見,我像畜生一樣躺在地上,被那些又髒又臭的男人折騰。」
蕭風的淚水滾滾而落,他在腦子裏回憶着自己僅有的幾次和胭脂虎見面的場景。
當時自己並沒有注意過她刻意的打扮,現在想想,確實比胭脂豹見自己時的妝容更精緻。
蕭風忽然發覺,自己每次都能一眼認出這姐妹倆,他原本以為是自己比別人的眼光更銳利,可現在才明白並不是。
胭脂虎在別人面前,總是刻意裝得和胭脂豹更像。可在自己面前,她從來不偽裝,她應該是希望自己能記住她,而不是胭脂姐妹。
她害怕自己看見她被折磨的樣子,卻還是大聲提醒自己不要出來。她當時心裏該有多難受啊。
蕭風抱緊胭脂虎,胭脂虎的手感受到了濕潤,她開心的笑了。
「蕭公子,別哭了,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哭。
你笑笑吧,你不知道,我最愛看你笑了。你一笑,我就感覺連風都是暖暖的。
這兩年,我看着你的笑容越變越少了,很多時候都是假笑,苦笑。
你笑笑吧,真笑一下,我想看看呢。」
蕭風點點頭,也不知道是笑着哭了,還是哭着笑了,總之胭脂虎在他的臉上摸到了笑容,也摸到了眼淚。
「蕭公子,我這輩子,和很多男人睡過。有的是為了練功,有的是為了殺人,還有的是被逼無奈的。
可從沒有一個好人跟我睡過。不管是練功的,還是殺人的,還是被逼無奈的。
他們有的沒吃藥時像正人君子,可吃了藥就像畜生一樣。還有的,沒吃藥時就已經像個畜生了。
真的,從來沒有好人睡過我呢。
我知道你不怕極樂神功的,你說,如果我想和你睡,你……你會不會跟我睡?」
蕭風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能把這麼粗俗的話,說得這麼讓人肝腸寸斷。
她的確是個壞人,可她有過當好人的機會嗎?
「我會的,只要你想,我就會和你睡。」
胭脂虎心滿意足了,她感受着蕭風抱緊她的雙臂,感受着蕭風胸膛傳過來的體溫,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切的說。
「蕭公子,蕭公子,我……我上身沒穿衣服,你,你別看我,別看好不好。」
她蒼白的臉上,有生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羞澀的神情,那一抹紅暈,就像漂浮在漆黑夜空中的一抹紅霞,也像淤泥沼澤上生出的一朵蓮花。
如果是別人,也許會覺得好笑,一個能赤身裸體在床上和男人翻滾,還讓其他男人旁觀的女人,竟然也會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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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蕭風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他知道,她不是不知羞恥,她只是演了太久,都忘記了自己是在演了。
現在她終於可以卸下一切的偽裝,終於可以安心的休息了。
哪怕一切都已骯髒不堪,她的心裏也始終有個小小的角落,在遇到蕭無極之前,那個心懷夢想的女孩,還在那個角落裏活着。
蕭風解下血跡斑斑的白袍,緊緊地裹住胭脂虎衣衫不整的上身,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裏,像哄孩子一樣的小聲說話。
「別怕,別怕,我幫你蓋住了。我看不見了,啊。」
胭脂虎羞澀地縮了縮身子,然後不動了,就像一個女孩幸福地躺在戀人的懷裏,睡着了一樣。
她的手從蕭風的手裏滑落,垂到了地上。蕭風緊緊的抱着她漸漸變得冰冷的身體,全身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被推開了,戰飛雲走進來。
兵馬都撤走了,牢頭也被帶走了,張居正做了保證,由戰飛雲暫時看守刑部大牢。
戰飛雲走到蕭風面前,低聲說:「蕭兄,回家吧,你在這裏呆的越久,明天到朝堂上對你就越不利。」
蕭風緩緩放下胭脂虎,看了看那些假裝睡着,但眼睛卻像餓狼一樣在胭脂虎身上掃來掃去的囚犯們。
「飛雲,你幫我守着這裏。牢房的門雖然都是鎖着的,可這些囚犯身上有的就有鑰匙。
如果他們誰敢靠近她,你就給我殺了他,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戰飛雲點點頭:「放心吧,今晚這牢裏死了這麼多人,多死幾個誰也不知道。他們就是不出來,我看誰不順眼,沒準也會殺幾個。」
大牢裏瞬間一片安靜,然後像比賽一樣,鼾聲四起,似乎都害怕睡得不夠逼真,被戰飛雲認為不老實。
蕭風走出大牢,天色尚暗,空氣中瀰漫着血腥氣。
沒有了白袍,寒氣似乎一下變得刺骨了,他內力深厚,原本已經不怕寒暑,此時卻忍不住的發抖了。
這一夜,死了太多的人。她其實只是一個必然要死的,也是罪有應得的女人,為何他卻如此悲傷。
他忽然想起了他給王迎香講的故事,他忽然很恨自己,忘了給她也講一遍。
那樣她就會明白,她雖然是個壞人,但那不是她的錯,她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當一個好人的機會。
蕭風在黑暗中走回到蕭府,蕭府的大門壞掉了,魯平山正帶着幾個工匠在連夜維修,見到蕭風,都嚇了一大跳。
蕭風一手提着火槍,一手拎着繡春刀。只有青衣,沒有白袍,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雙眼通紅,就像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殺神,比張無心還嚇人。
「蕭大人,蕭大人你這是怎麼了?夫人們都還擔心你呢,趕緊進府去吧。
俞大人他們都被錦衣衛帶回來了,陸大人說天亮之前全城宵禁,誰也不准出府了!」
蕭風搖搖晃晃的走進府里,地上的血跡仍在,屍體已經被五城兵馬司的人運走了。
幾個武當弟子正在前院的屋裏互相包紮着傷口,安青月一身紅妝,在四處幫忙。
谷虛子心疼的站在院子裏,往屋裏張望着,又不想被弟子們看見,見到蕭風,迎上去打個稽首。
「蕭道兄,聽無心回來說,嚴世藩又回京了?你又料准了呀,可他這麼明目張胆的,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啊?」
蕭風鄭重地給谷虛子回禮:「道兄,蕭風屢次麻煩武當山的道友們,實在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師兄弟們若有傷損,還請道兄節哀,其家人一切用度,今後都在蕭風身上。」
谷虛子笑了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武當弟子,多得道兄照顧,都有了奔前程的路,也不枉他們學藝一場。
江湖人舞刀弄劍,行俠仗義,哪個不是刀頭舔血。衛道降魔也好,自修前程也罷,都是要看命數的。」
蕭風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俞大猷等人見了他,也迎了上來。
「師父,如你所料,進攻蕭府的人不多,我們足以應付。
按你的吩咐,我就沒讓埋伏在隔壁那座魯平山還沒修完的二層樓里的僧兵們露面。」
蕭風點點頭:「那些僧兵雖然穿的是你僕從的衣服,可一動手畢竟容易露相,若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看見,也不好。
反正這些僧兵只是用來以防萬一的。萬一我判斷失誤,來的人太多,他們不得已才需要露面的,現在這樣很好。」
俞大猷擔心地說:「師父,嚴世藩是不是設了什麼毒計?我們按計劃趕到刑部時,怎麼會有東廠的人在那裏呢?
我說大白天的,東廠的人全體出動在街上晃悠什麼呢,原來是有所圖謀!」
蕭風擺擺手:「去休息吧,天大的事兒,明天上朝再說!」
俞大猷心裏忐忑,但見蕭風疲憊之極,也不敢再說了。抱拳施禮後退下去了。
後院的女人們見蕭風這模樣,一肚子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連公主都默默地退後了,把劉雪兒推到前面去。
劉雪兒從蕭風手裏接過刀和槍,收好,然後拉着蕭風的手回到中堂,和小梅一起幫蕭風洗臉,更衣。
蕭風木然的坐着,就像個木偶一樣,腦子裏飛快不停的轉着,思考着,對身邊的人和事反而沒什麼反應了。
洗漱乾淨後,小梅輕輕關上門,回到隔壁的小屋去了,劉雪兒扶着蕭風躺到床上,將蕭風的一支胳膊溫柔地抱在懷裏。
漆黑的大牢裏,戰飛雲坐在胭脂虎的屍體邊上,兩隻金光閃閃的手上,滴着新鮮的血,牢裏的囚犯們噤若寒蟬,鴉雀無聲。
天邊,一絲晨曦終於出現在東方,宣示着,這無比漫長的一夜,即將過去。
喜歡大明測字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