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233 不讓他的善成為愚善

    常歲寧離京前,曾令白管事清點府中可以變賣的私產,白管事在帶人清點一處庫房時,偶然發現了一枚老舊斑駁的腰牌。

    那枚腰牌上刻着的是常闊的姓名,腰牌上的職位尚是玄策軍前鋒營中一名副將。

    白管事同她說,這枚腰牌遺失後,常闊曾尋過很久。

    於是常歲寧離京時便帶在了身上。

    同那隻水袋一同示與這名白校尉的,便是這枚刻有常闊姓名的玄策軍腰牌。

    她想「交換」馬匹,是要去尋常闊,在此時不方便明言的情形下,以常闊之物相示,最直觀明了。

    若此物不好使,她還有崔璟那半枚銅符可以用。

    但對方只見此腰牌,便很乾脆地答應了,可見其非但察覺到了此次行軍異樣之處,待常闊必也稱得上敬重信任。

    常歲寧心中稍定。

    崔璟的銅符雖未用上,但她敢尋到此人,卻是因為崔璟之前所給的那份名單——據崔璟言,名單上的人多是他與常闊相熟者,關鍵時刻是可以交付信任的。

    此刻算是派上大用處了。

    否則行軍途中,單憑她一人想要在眾目睽睽下盜得馬匹,且順利離開隊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軍中校尉領一團兩百人兵力,官職雖不大,但足夠安排此事了。

    大軍歇整完畢,重新出發時,常歲寧三人跨上馬背,往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仍有人很快發現了此事,一層層報到了副將面前。

    「……將軍,有三名步兵偷盜馬匹私逃!」

    「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做逃兵,怕不是活膩了!」那名姓曲的副將厲聲道:「令一隊五十人去追,務必將人抓回來,全部割首示眾!」

    「是!」

    馬上的白校尉回頭看了一眼三人離開的方向,握着韁繩的手指悄然收緊。

    為起到威懾的效果,各軍中對逃兵的處置歷來都極嚴,抓捕逃兵時亦是生死不論。

    一隊人馬疾奔着追去,有弓弩手於馬上搭箭,射向前方那三道人影。

    那三人三騎疾行,一道道羽箭亦在飛馳,更快過馬蹄。

    跑在最前面的常歲寧將一把長刀往後方扔去:「刃叔接着!」

    常刃抬手接過,揮刀擋下身後一支飛來的利箭。

    「刃叔跟上!」前方又響起少女清亮的聲音。

    少女收束韁繩,忽地調轉方向,闖入官道旁的枯草叢中,控馬越過一條半乾涸的小水渠,拐上了對面的一條小道。

    常刃二人緊跟而上。

    先後繞了幾條小道後,三人順利甩掉了身後追兵與亂箭。

    確認不曾有人受傷,常歲寧便尋了路重新上了官道,並取出一面旗子綁在身後。

    那是軍中士兵送急報時所用,凡見此旗,沿途便無人敢攔。

    常刃看着那面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所以……女郎這都是什麼時候偷來的?會不會太得心應手了些?

    倒也沒有質疑追究的意思……畢竟沒本領養家的他,還能去怪努力養家的一家之主不成?

    「駕!」

    少女未回首,綁好旗子便繼續上路。

    ……

    常闊率輕騎疾行過廬州境地,當夜原地圍陣露宿。

    常闊坐在火堆旁正看着和州地勢圖,一名校尉快步上前行禮,語氣幾分遲凝:「……副帥!已令人再次去探,後方仍未見大軍跟上!」

    常闊擰眉。

    他身邊坐着的副將拿樹枝翻動火堆的動作一頓,將樹枝一摔:「……點好的兵遲遲不見跟上,見鬼了不成!」

    若趕得快些,壽州距和州不過兩日騎程,但步兵疾行卻需五日,此行救援和州,時間本就緊迫,現下後方大軍卻遲遲未見跟上,豈不誤事!

    常闊透過『噼啪』燃燒着的火堆,看向壽州方向,眼神沉下去:「是見鬼了,這是『鬼』打牆了。」

    來時點好的兵卻怎麼都跟不上,不是鬼打牆又是什麼?

    「這隻『鬼』是又犯得什麼病!」那副將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這玩意兒不單會打牆,還是只水鬼呢,專扯人後腿的!」

    他是常闊點名帶出來的人之一,常闊被變相軟禁打出來時,正是他們幾人在外配合。常闊擔心自己離營後這些人會被李逸報復,便都帶上了。

    「使人連夜回營查探情況,問一問主帥,軍中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常闊面色雖沉,卻不見震怒之色,或者說,他本也不至於天真到認為李逸會這麼痛快放他離營,哪怕他是去救和州。

    很快有士兵領命回營而去。

    「副帥,那如今要怎麼辦?」有副將問:「要等大軍動身的消息傳來嗎?」

    常闊下意識地看向和州方向。

    就在半個時辰前,有和州兵士冒死突圍而出,前來求援報信。

    那士兵一身血淚,幾乎是哭着跪倒在他面前,同他道,和州刺史已經戰死,如今代其守城的是其夫人,和僅剩下的兩個兒子,大的十六歲,小的只有十二。

    那士兵報完此訊,便虛弱昏死了過去,至今高燒尚未醒來,或許沒有機會再醒來。

    雖尚隔數百里遠,常闊似已能嗅到和州城中沖天的血腥,孩童恐懼的啼哭,與眾士死守的悲壯。

    「等……」他重複了副將口中的那個字,只覺不止千斤重。

    等得來嗎?

    等得起嗎?

    常闊抬頭看了眼天上繁密的星子,而此夜,和州上下,沒人會有抬頭看星星的心思。若等不到援兵去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也都不會有。再或許,有些人將永遠喪失這抬頭看一眼星星的機會。

    常闊凝神抉擇間,視線中忽見夜幕之上有一顆流星迅速划過。

    旋即,有馬蹄聲似踏着這流星而來。

    常闊下意識地站起身。

    很快有士兵前來傳話。

    「副帥,有三名士兵趕至此處,聲稱有機密軍務須稟明副帥!」

    那三人此刻被守夜的士兵持長槍,攔在軍陣外,正盤問:「都是哪個營的,叫什麼?腰牌何在?」

    「……常刃?!」

    闊步而來的常闊一眼認出了站在最前面的人,甚是意外。

    「大將軍!」常刃心神一松,連忙行禮。

    另一人也跟着行禮。

    常闊看去:「常矛!」

    說着看向第三人,眼神一震:「寧……」


    緊跟而來的副將聞聲一怔——您?副帥怎還用上敬稱了呢?

    「此乃我帳下親兵!」常闊面色一陣變幻,立時對三人道:「都隨我來!」

    三人趕忙跟上。

    「你們兩個,守着!」到一旁無人處,常闊交待常刃二人,拉過那扮作小兵的閨女,讓她站在自己跟前。

    「你這孩子……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還混入了軍中?你可知這有多危險!」

    「阿爹,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常歲寧拉着他又走遠了幾步,低聲道:「正事要緊。」

    常闊:「?」

    常歲寧:「我知道您在此處見到我,實在突然。但您身經百戰,什麼風浪沒見過?」

    常闊:「……」

    這種風浪他還真沒見過!

    試問誰會在行軍途中突然見到自己遠在京師的閨女!

    常歲寧的吹捧式安撫無效,常闊受到的衝擊實在很大:「先回答阿爹的問題,不許東拉西扯,這就是天大的正事!」

    常歲寧:「此事說來話長……」

    「阿爹有時間!」常闊一指正在睡覺休整的士兵:「還沒到動身的時辰!」

    通常這種時候,常歲寧會選擇一位代言人。

    於是轉頭喊:「刃叔!」

    剛喝罷水的常刃收起水壺,立刻走上前來。

    馬不停蹄追到此處的常歲寧便坐到一旁喝水啃餅歇息,積蓄體力。

    常刃從常歲安被冤入獄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明謹狗頭落地。

    常闊心中泛起名為後怕的寒意。

    此事他自然不可能至今不知,在此案落定後,女帝曾特意令人來過壽州見他,但在來人的敘述中,他兒子只是被那昌氏與明謹母子二人「欲圖污衊未成」,而聖人很快便將公道還給了他兒子,處死了明謹。

    現下聽了才知,他那傻兒子差點就送了命!

    且這公道,是他閨女也是近乎拿命搏回來的!

    再看向坐在一截樹樁上啃餅的女兒,常闊的怒意與愧疚達到了頂峰:「……阿爹在外,竟全然不知你們在京中受了此等欺負!」

    常歲寧停下了吃餅:「阿爹不知,是因有人不想讓阿爹知曉,此事錯不在阿爹。」

    常闊又豈會想不透這其中貓膩,那位聖人此前分明已存下了犧牲他兒子,犧牲整個常家的準備。

    常闊心緒翻湧難止,他自薦前來討伐徐正業之舉,卻險些讓他失去了兩個孩子。

    他想護這腳下一方土地安穩,縱是拋卻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可那位高坐廟堂的聖人,卻連給予他這一雙兒女絲毫憐惜都做不到嗎?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常闊壓制着聲音里的沙啞顫意,「是阿爹不好。」

    「阿爹很好,尤其此時平安無事,不至於叫我和阿兄成了沒爹的孩子。」那少女站起身,走過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阿爹來守一方百姓,我來守好家中,本就是約定之事,阿爹沒有哪裏不好,是旁人做得不好。」

    在他眼裏小小的女孩子,卻站在他面前反過來給予他讚許和安撫,此一刻,常闊心口與眼眶皆脹得生疼,竟莫名險些落淚。

    片刻,他抬起粗糲的大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頭。

    人皆有逆鱗,此等後怕之痛,他此生都不可能忘。

    「我們歲寧是個有膽識懂決斷的孩子……及時離開京師,是對的。」說到這裏,才顧上問一句:「那臭小子,如今在何處養傷?」

    方才常刃提了一句,已提早為郎君尋到了養傷之所。

    「不遠。」常歲寧道:「在宣州。」

    常闊點頭:「宣……」

    等等,哪裏?!

    常歲寧給出更詳細的回答:「宣安大長公主府上。」

    「啥?!」常闊險些跳起來,像是被一桶滾開的鐵水澆在了身上,就差原地灰飛煙滅了。

    常歲寧便將大長公主也曾使人相助的經過說了,最後道:「大長公主說與阿爹是至交好友,且宣州安穩,適合養傷。」

    常闊眼前一陣發黑,就怕養着養着,這臭小子就拿不回來了!

    他還想再說,卻見面前少女試探着問到:「阿爹,我做錯了嗎?」

    「……怎麼會!」常闊「哈」地笑了一聲掩飾情緒,朝一路又受驚又受累的女兒豎起大拇指:「寧寧做得很好,再沒比這更好的了!可真是阿爹的好孩子!」

    「對了,方才說……還有『正事』?說來給阿爹聽聽?」常闊多少抱了點逃避現實的想法。

    「阿爹且看。」

    常歲寧取出那道絹帛,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將賀危臨死前所言複述。

    「……果然是李逸!」常闊低聲交待:「快將東西收好!」

    常歲寧:「彼時在軍營中無法與阿爹商議此事,故未敢貿然將聖旨示出。」

    「這麼做是對的,此事需商議出個章程來,還需讓可代表朝廷的人出面才算萬全……」常闊道:「否則此刻大營中必然尚在內亂之中,後果不堪設想。」

    常歲寧:「此時聖旨在此,那阿爹要回壽州尋人商議此事,治罪李逸嗎?」

    常闊一時未答。

    夜色中,女孩子接着說道:「大軍改變了行軍路線,不會隨阿爹前往和州了,此乃李逸之計,欲使阿爹戰死於和州。」

    「他們料到我哪怕一時等不到大軍前來,也會前去支援和州……」常闊道:「若叫他料中,歲寧是否也會覺得阿爹太過愚蠢,不知變通,一心求死?」

    少女眼中亮起笑意,微抬下頜,似有幾分驕傲:「我只會覺得阿爹人品與威望實在厚重,就連陰溝里的老鼠也深信不疑。」

    常闊一怔之後,忽然笑起來,卻笑得眼底一陣濕熱:「阿爹有寧寧此言,實是此生無憾了!」

    在這世上有許多歪理,譬如,一個人所謂的「善良心軟」,有時會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手中的刀。

    若知前方是險境陷阱,卻仍要為這一份「善」而執意前往,更是實打實的「愚善」。

    但此時仍有人贊成他的「愚善」,甚至為他的「愚善」驕傲。

    他另不知道的是,這個肯為他的愚善而驕傲的人,還存下了一份絕不讓他的善成為愚善的決心。

    武將之善,善在蒼生,故而尤為可貴。但武將的善,也很危險,危在自身,故而需要保護。而老常的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經是她一路放縱養出來的,那便當由她來竭力保護到底。

    她問:「阿爹可曾打過『明知不可為』的仗?」

    「當然。」常闊道:「不止一場。」

    「那便是了。」常歲寧道:「李逸料中阿爹必去和州,那便讓他料中這一半好了,但剩下的一半,他說了不算,我與阿爹說了算。」

    「說得好!區區鼠目寸光,豈能什麼都叫它料准了去!」常闊心下再無半分猶豫:「那便先定和州,再回去收拾那隻臭老鼠!」

    「我與阿爹同去。」常歲寧立時道:「此一戰未必一定『不可為』,我路上想了兩計,不知可行否,路上細說與阿爹聽。」

    常闊神情一正,眨了下大牛眼,試着問:「哪兩計?不如現下便說來給阿爹聽聽?」

    常歲寧也眨了下眼:「那阿爹還會帶上我嗎?」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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