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174 有人在幫她

    那枚金珠精準地打在了那燃着長明燈的銅製蓮花燈台之上。

    金珠與燭台相擊發出輕響,然那燭台與長明燈歪斜墜地間的聲音更大,得以將前者掩蓋。

    火光點燃了那描繪着經文的輕紗,剛行至此處,捧着一罐燈油要上前添燈的僧人見眼前不知怎麼忽然燒了起來,猝不及防之下驚慌後退一步,手中一抖,油罐跌落。

    燈油灑了一地,火勢立即蔓延其上,「轟」地一聲便燒了起來!

    僧人的僧袍一角也被點燃,慌亂間連忙彎身拿衣袖去拍打。

    「起火了!」

    「快!」

    明洛面色一變,回頭去看,見得此狀立即起身:「快去取水滅火!」

    她此刻來不及去想其它,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天女塔若在她眼前被燒毀,她沒有辦法同姑母交待解釋!

    非但塔不能毀,塔內緊要的東西也一件都不能毀!

    於是明洛快步奔向起火處,安排僧人內侍救火,並將緊要之物移向玉池邊。

    因祈福之故,塔內掛滿了經布,又因塔中本就常年燃着火燭,火勢蔓延間,很快起了濃煙。

    常歲寧拿衣袖掩住口鼻,咳嗽着後退到一架屏風後,仰頭環視着這座高塔,於心中再次默念曾從無絕那裏聽來的奇門陣法口訣。

    她身上的藥效將退,並沒有時間與明洛做什麼磨磨蹭蹭的交易,她方才說出那些話,為的只是轉移明洛的注意力。

    接下來的事,才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她依照着這半日分辨之下看出的陣法玄機,腳下快步丈量,於心中默數着,來到了一處通往二層的樓梯旁。

    常歲寧試着踩了踩腳下的幾塊地磚,又抬手去試着摸索樓梯旁的那座獸像,但皆無反應。

    不是這裏。

    她所通多為軍陣,到底不算精擅這些複雜的陣法,只能憑藉着猜測一處處去試。

    她在這塔中堅持不了太久,唯有試着破了此陣,才能從根源上斷絕暴露的可能。

    這半日的觀察之下,可知陣眼藏於隱蔽之處,她縱暗中破了,明面上一時也不會被尋常人察覺端倪——她敢這麼做,並非不管不顧,而是在依仗着無絕的立場行事。

    既然現下可見無絕並不是明後的人,那她大可放心去破陣,而不必擔心無絕轉頭會將陣法被毀之事告知明後,至於之後的麻煩,再見機行事好了。

    如此局面若不想束手就擒,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此時,她需要先解決掉眼前這個最大的麻煩。

    又試錯了一次後,常歲寧來到了一處稱得上隱蔽的壁畫前,此刻她臉上已是冷汗淋漓,唇上不見半分血色。

    她抬眼看着面前用色鮮艷的壁畫,只見其上所繪不是尋常神佛,而是有無數惡鬼在掙扎着的修羅地獄。

    常歲寧面色未改地抬起手,手指落在了那描繪着可怖血腥之象的壁畫之上。

    她以手試探間,試圖從畫上找出些線索,最終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畫中似掌管此一方煉獄的青面獠牙的高大鬼怪身上。

    那鬼怪手持冊薄,但那薄子此刻卻遭烈火焚燒着。

    常歲寧的手指按在那團烈火之上,只覺微有鬆動之感,當即以手為拳,用力在那處石壁上砸了下去。

    下一瞬,那壁畫一分為二,石壁成門,在她眼前緩緩移開。

    厚重的石門移至一半時,忽有破風聲迎面襲來,一支利箭在常歲寧的童孔中迅速放大,帶着一擊斃命的殺機已來到了她眼前——

    常歲寧避無可避間,往後仰身之際,那鋒利的箭頭已要抵至她眉間。

    但那箭卻倏地停下了——

    箭身被少女緊緊攥在了手中。

    常歲寧直起身,微側過去,視線定定地看向那已經全開的石門。

    入目尚未見陣眼,而皆是攔路的機關。

    這些機關應是為護陣眼所設,否則人人都可以進來毀陣了。

    應是她打開石門的動作觸發了機關,此刻那通往地下的昏暗地道中,已有機關轉動之音響起,那些沉悶交錯的聲音帶着阻退來者的威懾之感。

    常歲寧

    無絕所擅機關陣分兩種,一種是可啟可停的活陣,如觸發機關一樣,只要尋到可關停機關之物便可使之停下。而另一種,是一旦設下便無法關停的死陣,除非機關盡毀,或是闖入者悉數身死。

    顯然後者威力更甚,來人一旦闖入,便沒有迂迴應對的可能,人與機關,只能存一。

    赤手空拳而來的常歲寧試着握了握手中剛借來的長箭,她身上藥效已退,隨之恢復的有痛覺,還有其它知覺。

    知覺既已恢復,那便不妨一試。

    無絕的機關之法,她還是有些了解的。

    常歲寧看了一眼手中的箭:「就靠你了。」

    雖然寒酸了些,但比沒有好,待她闖進去後,再順些其它更好的來用。

    少女握箭抬腳,走進暗道。

    而下一瞬,她腳下忽而一頓。

    不對……

    昏暗中,常歲寧凝神細聽,只聽得那些原本轉動着的機關聲忽然停了下來。

    再下一刻,又有聲音響起,卻像是各處機關悉數無力散落的聲音。

    再待片刻,一切歸於寂靜。

    事出反常,常歲寧下意識地退出暗道,欲先靜觀。

    而走出暗道之際,她忽然怔住。

    那些自她入塔開始,就一直停留在她身體裏撕扯絞殺的無形利刃,此刻似乎同那些機關一樣忽然被卸了力氣。

    很快,常歲寧便察覺到身上的痛感與不適明顯在逐漸減輕,在遠離她。

    數息後,她下意識地晃了晃腦袋。

    頭似乎不疼了。

    再次看向那昏暗的暗道,常歲寧想到方才聽到的機關毀落之音,一個猜測不禁生出。

    難道是有人在她之前闖了進去……將陣眼毀了?

    陣——已經破了?!

    方才那支箭朝她飛來時,可見入口處的機關尚在,如此便證明無人從此處進入過,那麼,是有人從別的入口闖了進去?

    】

    還是說,無絕用了什麼其它的、她想不到的辦法讓塔中的陣法暫時停下了?

    或者,除了無絕之外,還有人在幫她?

    常歲寧心中猜測無數,但聽得有腳步聲在朝此處靠近,她立時按動壁畫上的機關,在那石門即將合上之際,不忘把手中的箭扔了進去。

    而後她提身一躍,抓住了上方彩梁,借着樑上垂掛着的經幡遮擋藏身。

    來人是明洛。

    她口中並未呼喊,只以視線找尋,但常歲寧很清楚明洛必然是在找自己。

    未在這裏見到常歲寧,明洛便快步離開了此處。

    待人走遠了些,常歲寧才從樑上輕躍而下,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積灰。


    明洛能回過神顧得上來找她,說明火勢應該控制住了。

    塔內有玉池,塔外三面有水環繞,且建塔時必然很注重避火之道,加上這場火發現的及時,註定不可能燒得太大。

    常歲寧本也沒想過要燒塔,只是為了製造混亂而已。

    在這混亂的末尾,常歲寧尋了一扇窗,翻了出去。

    不出所料,她很快便被守在塔外的內侍「發現」了。

    明洛從塔內快步出來時,正見常歲寧掩面咳嗽着,似被火煙嗆到了。

    她試探地問:「常娘子是從哪裏出來的?」

    縱然塔中因起火一度陷入了混亂,但那些奉命看守在塔門外的內侍並沒有走開。

    少女咳得聲音有些啞了:「就近翻窗出來的,不出來難道等着被嗆死嗎。」

    一旁的僧人念了句阿彌陀佛。

    塔內着火,所有人都忙着救火,而這位女施主卻將獨自脫逃,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明洛看着那少女,道:「火已撲滅,常娘子隨我回去吧。」

    常歲寧:「不着急,待火煙再散一散。」

    明洛微皺了下眉,但也未再多說,只陪着常歲寧一同站在塔門外。

    反正只要入了塔院,便在那陣法之內,她只要看着常歲寧別離開這座院子便不算失職。

    內侍和僧人們很快將燒毀的東西抬出來,取水擦拭清理了塔內燒過的痕跡,好在燒毀之物皆是些經書經幡之類。

    見並未造成大麻煩,明洛這才使人將消息稟明聖冊帝,並又交待所有人,不可將天女塔起火之事說出去半個字。

    僧人內侍皆會意應下。

    今日聖人於塔內祈福,如此關頭卻出現了起火之事,傳揚出去定會招來無數猜測非議。

    前來送齋飯的僧人走進了塔院,手中提着兩隻食盒。

    「有勞小師父將我的飯菜擺在這裏吧。」常歲寧指向院中石桌。

    還在安排後續事宜的明洛聞言轉頭看向她。

    「我這個人餓不得,稍餓些心情臉色都會變差,故而就不等明女史一同用飯了。」

    常歲寧說話間,抬腳走向了石桌。

    明洛眼底有一絲思索。

    稍餓些臉色便會變差嗎?

    她想到了方才在塔中少女靠近她時,那微有些發白的唇。

    明洛靜靜看着那似乎從來不懂得女子言儀為何物的少女,幫着那僧人一同擺好齋飯後,便端起米飯,拿起快子吃了起來,很快便將一碗飯和兩碟素菜吃得乾乾淨淨。

    放下碗快後,便轉身去了一旁的木桶中取水淨手。

    背對着眾人淨手間,常歲寧攤開手心,看着那枚黑石扳指。

    這是方才那位送齋飯的僧人在與她一同擺飯時,偷偷交給她的。

    是無絕發覺她未拿此物後,又專程讓人送來給她的嗎?

    察覺到明洛一直在盯着自己,常歲寧借着擦手的動作,順勢將扳指收了起來。

    見常歲寧自行折返回了塔中,明洛眼底思索之色更甚。

    塔內已經清理乾淨,只是門窗仍大開着通風,天色本就陰沉有風,塔內便好似被涼意洗了一遍,火燭烘出的暖意全被洗走了。

    明洛進了塔中,只見那少女已經履行起了吃飽飯便抄經的承諾,身姿坐得筆直,神態也很認真。

    明洛跟着走了過去,坐下。

    接下來半日可見,她對面那少女無半分懈怠,除了偶爾起來活動一下身子伸個懶腰,其餘的時間都在認真抄經。

    窗外天色暗下時,又有僧人來送了齋飯,常歲寧遂擱下了筆。

    明洛也起身,在經過常歲寧的經桉時,停下了腳步,垂眸看了一眼,不禁覺得諷刺。

    她似笑非笑地道:「看來常娘子的確很喜歡崇月長公主的字。」

    剛走出兩步的常歲寧聞言並未回頭,只隨口道:「難道明女史不喜歡嗎。」

    明洛無聲冷笑。

    她此時雖覺看不透對方真正的想法,但她也不必去管其它,今日一整日下來,對方明面上的確並無值得一提的異樣,不是嗎?

    既然沒有異樣,那便不是。

    既然不是,那便最好永遠別是。

    用罷齋飯後,常歲寧假模假樣地在天女像前上了一炷香,便在僧人的指引下,去了塔內的獨室歇息。

    此處是午後專為她收拾出來的下榻之處,這三日「為表祈福誠心」,她吃住皆要在塔內,不可擅自離開。

    常歲寧歇下後,明洛離開了天女塔。

    她在聖冊帝臨時處理政事的書房外等了許久,才見書房的門被打開,一群大臣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

    這些官員們的臉色大多都不太好,且看起來應當是有過爭吵。

    明洛未急着讓人通傳,因為書房內還有人在。

    聖冊帝單獨將崔璟留了下來說話。

    「這是午後自并州而來的密信……崔卿且看看吧。」聖冊帝的臉色有些凝重:「此事朕想聽聽崔卿的看法。」

    并州是崔璟所領之處。

    崔璟自內侍手中接過了那封密信。

    兩刻鐘後,崔璟方才自書房中出來。

    明洛上前向他行禮:「崔大都督。」

    崔璟與她頷首。

    「那些道州來的流民,不知可安置妥當了,是否有傷人鬧事之舉?」明洛詢問道。

    「已安置妥當,稟明了聖人。」崔璟答話間,腳下未有停留。

    明洛微抿了抿唇,只能道:「崔大都督慢走。」

    她這才去見了聖冊帝。

    書房的門緊閉着,明洛將今日常歲寧在塔中的舉動事無巨細地稟於了聖冊帝,除了對方說要與她交換秘密那件事。

    一整日未曾有過片刻歇息,被諸多急務壓身勞神的聖冊帝,此時閉着眼睛靠在椅中,讓人看不出除了疲憊之外的任何情緒。

    直到,她開口問:「……究竟為何會起火?你是否查清楚了?」

    這句問話,令明洛無聲緊張起來。

    求生的本能告訴她,她不能在姑母面前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哪怕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她也當說出自己的猜測,以供姑母分辨。

    她事後反覆想過了,當時就在常歲寧靠近她,說出那些話使她失神的時候,忽然就起了火……這時機太巧合了不是嗎?

    有時,巧合二字意味着很多可能。

    她該說出這個會延伸出許多可能的巧合嗎?

    就在聖冊帝睜開眼看過來時,明洛強自定了定心神,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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