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四肢因為這場夢軟的厲害,還沒動作,莫聆風已經歪着腦袋看了過來,金項圈大幅度晃動,晃的鄔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大聲道:「醒啦!」
他還沒開口,莫聆風就已經塞了一塊冰糖在他嘴裏,甜味一下就在唇舌之間綻放,攻城掠地,直至五臟六腑,驅散噩夢帶來的後怕。
程廷從另外一邊歪過來,嬉笑着道:「你把太陽都睡沒了。」
外面疾風驟雨,豆大的雨點擊碎綠葉,重重落地,碎成數瓣,又匯聚成流,四處流淌,蔓延至石階之下,本就陰沉的九思軒越發水汽撲人。
鄔瑾鼻尖只聞得濕潤的草木泥土之氣,直起身來,剛要抬手揉眼睛,就見趙世恆不知何時到的,於門邊負手而立,看外間滂沱大雨。
大黃狗趴在他腳邊,慢慢擺尾。
「先生!」鄔瑾猛地站了起來,囫圇吞下口中冰糖,「學生失儀,誤了先生時辰。」
「坐,」趙世恆不以為意,望着他一笑,「聽雨吧。」
程廷撓頭:「怎麼還聽雨,聽雨也算是功課嗎?」
「算,」趙世恆走到程廷身邊,伸出手來,在程廷腦袋上輕輕一敲,又在莫聆風腦袋上一摸,「你們一個無憂無慮,一個沒心沒肺,怎知涼雨入夢,自有一番愁緒。」
說罷,他拍了拍鄔瑾肩膀,又回到了門邊。
雨聲驚人,風裹挾着樹冠,也是聲如潮湧,落在耳中,格外有股涼意從心頭升起。
鄔瑾打了個寒顫。
莫聆風扭身看向鄔瑾:「你做什麼夢了?」
鄔瑾低聲道:「我夢見發解試,我去遲了。」
莫聆風很認真的想了想:「不要怕,等到了那一天,我早早起來叫你。」
程廷也認真一想,覺得自己更有可能遲到:「到時候,我要去兩千里外參加別頭試,到時候得多帶幾個人叫我,免得起不來。」
莫聆風問:「你要是在考場中睡着了怎麼辦?」
程廷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片刻才道:「那我爹會把我當蚊子打。」
莫聆風又問:「你不是說你爹疼你嗎,怎麼會打你?」
「疼,」程廷摸了摸臉,「是挺疼。」
鄔瑾聽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心頭也不由鬆快起來。
雨來的快,散的也快,半個時辰不到,就止住了,只是水汽氤氳,天光不明。
趙世恆伸了個極長的懶腰,擀麵條似的把自己抻開:「點燈。」
鄔瑾起身,點起蠟燭,屋中這才明亮了。
屋中一亮,莫聆風和程廷就開始「嗤嗤」的笑,就連趙世恆嘴角也有了笑意。
鄔瑾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出了丑,慌忙低頭審視,卻又未見異狀,越發摸不着頭腦。
他走回去坐下,莫聆風回頭看他一眼,毫不掩飾的大笑,嗓子眼都一覽無遺。
她一笑,程廷也憋不住了,「噗嗤」一聲,捧着肚子哎喲一聲,又笑兩聲,再哎喲三聲:「你、你......臉......哈哈哈哈!」
連大黃狗也跟着湊熱鬧,對着鄔瑾「汪汪」兩聲,擠眉弄眼。
鄔瑾伸手去摸臉,忽然記起夢裏鼻子上曾經一濕,暗道不好,忙向程廷借銅鏡一觀。
程廷從腰間取下一面極小的銅鏡,狂笑着遞給鄔瑾。
鄔瑾接過銅鏡,借着燭光一照,就見鏡中少年鼻尖一點黑,兩頰各有三道黑須,他又是一本正經的端莊,更顯得滑稽可笑。
他連忙倒扣銅鏡,站起來衝着趙世恆深深一揖:「先生,學生去去就來。」
說罷,他抬腿掩面而走,一腳邁出門檻,從廊下直往官房中去淨面。
淨面回來,他看着屋子裏燦爛的兩張笑臉,再看趙世恆亦是含笑,不由也將平日緊繃的那根弦又鬆了一松,回去落座。
趙世恆先問程、鄔二人:「你們在州學裏,課業如何?」
程廷擅長總結:「都不好。」
鄔瑾實話實說:「雜文末等,策問、書學中等,帖經、算學、律學上等。」
趙世恆趕開大黃狗,對鄔瑾道:「這麼說,進士科所要考的雜文、貼經、策問,你只有一樣上等。」
鄔瑾面色通紅:「是,學生實在愚笨。」
趙世恆擺手:「並非你愚笨,而是你的腦袋太滿,眼睛卻太空,
你不知花如何開、魚如何游、晨曦晚霞如何絢麗、不知青山秀麗流水無情,亦不知天高雲闊風吹草低,如何能寫的出上等的賦貼詩。」
說罷,他伸手一指眼睛:「眼連着心,眼睛空蕩蕩,心也自然空蕩。」
鄔瑾張着嘴,半個字都說不出。
半日課後,鄔瑾如同大夢初醒,趙世恆讓他擁塞的腦袋轟然而開,雜亂無章的知識開始有條有理,讓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切切實實觸摸到了科考的門檻。
而程廷也是大夢初醒。
趙世恆初講課時,是說的《三字經》,他振奮精神,不敢再如州學時一般聽一句說兩句——他感覺在莫家學齋呆久了,自己無論是年齡還是心智,都有退化之嫌。
刻苦聽了半晌,趙世恆開始講《大學》,他瞪着眼睛張着嘴,開始茫然,勉強聽了片刻,打了個碩大無朋的哈欠。
越是聽,他越是困,隱約聽的幾句什麼「為而不爭」,眼皮子就落了下來,一隻手撐着臉,偷偷的打瞌睡。
等到趙世恆離開九思軒,他還沒動彈,莫聆風一巴掌把他拍在桌上,他才醒了,露出一副茫然神情:「放課了?」
莫聆風大搖腦袋:「吃飯了。」
程廷坐起來,擦去口水,心中越發不安——長此以往,他本就不多的學問,會不會化作泡影?
心中不安並不影響他的食慾,吃過一頓豐盛午飯,他來了精神,把花生酥、倪糖、蜜餞拿出來,一字擺開,扭頭想使喚齋仆倒茶,就見齋仆正在研墨,便親力親為,倒上兩杯茶。
他長着舌頭開始和莫聆風閒聊。
「你哥哥上回病了,好了嗎?」
「沒有,總是頭疼。」
「你不是去雄山寺抽籤了嗎,抽的什麼簽?」
「上上籤。」
「奇怪,上上籤應該很快就好了啊,你求菩薩了嗎?」
「求了,我和菩薩說,請您保佑哥哥無病無災,事成之後,我這輩子吃糖都給您留一份,要是不成,您連嘴巴都甜不了,真可憐。」
「」
「沒想到菩薩不愛吃糖。」
鄔瑾手上墨條一頓,埋頭憋笑,心想:「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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