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以後,罄獄不再踏出府一步,一整天都呆在房外。即使他想進房裏照顧我,也被我趕出去。
真是閒空,之前不是很忙嗎?早出晚歸的,出事了才想要彌補?
流產之後,我身體變得比以前還要差,看來辜負了老奶奶以前的那些湯水了。就這麼一擊,直接把之前喝的那些補品打垮了。
所以現在的每一天,都有大夫在我房裏進進出出的,就連罄翳,也天天往我這裏跑。
「翳兒,可不可以幫我把妳哥叫進來?」
罄翳眼前一亮,「嫂嫂妳肯和我哥說話了?好好好,我這就去把他叫進來。」
我望着她迅速從我眼前消失,沒一會兒,取而代之的是罄獄滿臉鬍渣、憔悴、疲憊、擔憂,和顯得高興的俊臉。
「鸞…」
「別碰我,你就站在一旁,我有話和你說。」
他手停在半空中,臉有些僵,可還是強笑着說:「好,鸞清要和我說什麼?」
我認真的看着他,說:「我們和離吧。我不知道要怎麼寫,和離書,由你來寫。」
他深邃雙眸茫然的看着我,一副聽不明白的模樣。
「妳說什麼…」
「我說,和離。」
他艱難的笑出來,「我不可能會答應妳,乖,別說氣話。我知道妳生氣,也很傷心,所以妳要怎麼懲罰我都可以…可是就是別說和離,也別想着要從我身邊離開,好不好?」
我輕捏着被子一角,不語。
「我辭了這官職,然後我帶妳離開這裏,好不好?」他急切的說:「我不會再讓公主踏進我們家一步,也不會再讓她靠近妳一步。還有,我們去妳喜歡的地方,好不好?鸞清不是一直很想踏遍所有擁有美景的地方嗎?我帶妳去,每一個地方都去一遍、不,幾遍都行,好不好?」
「別辭,辭了做什麼?沒必要。我會離開這裏去我想去的地方,但不是和你一起,也不可能和你一起去做我喜歡的事情,我只和我喜歡的人做我想做的事情。很抱歉,那人不是你。」
「鸞清,」他聲音喑啞,「妳要怎麼打我都可以,什麼方法可以讓妳心裏舒坦,妳就用什麼方法來打我、罵我。可是,別說妳要離開我的話,也別說…那些話,好嗎?」
「鸞清想家了是嗎?是不是想家了?我陪妳回去,妳想去哪裏都可以,我陪妳…」
「你?你根本就回不了我家,能回去的只有我一人罷了,你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我知道妳累了,休息了,好嗎?」說完就坐在地板上,打算留在這裏。
「出去。」
他執意的留在這裏,不出去,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他說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全部聽清,只知道,身體裏的某一處,鈍鈍的疼,疼得很厲害。
疼得,無以復加。
我也有很多話要說,也有很多委屈要說,卻無從說起。我依稀記得我曾在某本書上看到的某段句子——能說出口的委屈,便不是委屈。
直到今日,我總算真切地體會到說不出來的委屈,到底是什麼樣感覺了。
我大大力的吸氣,想要壓下那說不出口的委屈所帶來的委屈,不讓它噴涌而出,可是為什麼我呼吸不了,好像有東西堵住我的呼吸管道。
視野裏的所有景象變得白濛濛一片。
奇怪,怎麼會這樣?忽然起霧了?在房裏也會起霧?臉癢癢又濕濕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才知道,原來是有水。
我楞了愣,沒一會兒卻神經質的笑。原來是我哭了,原來是眼淚隨着呼氣這動作一起流出來了。
眼睛很熱,感覺有很多眼淚,怎麼也流不完似的。
真沒用,竟然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樓住我,一直地不停重複對不起這三個字。
許久,我肩窩那兒,亦濕了一片。水珠不斷往下墜,墜至我肩窩。
蔓延至,我胸口。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着的,等我醒來天已經全黑了。我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他馬上醒過來,「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餓不餓?還是要喝水?我去拿給妳。」
「你出去好嗎?」我翻過身背對着他說。
接下來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因為我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想回家嗎?」
「想,很想。我還回得去嗎?」
「回得去。妳母親、家人,一直在等着妳呢。」
「媽媽…」
「是,媽媽。妳母親天天都在等着你呢。」
「我要回去…我不要在這裏了…可是我要怎麼回去?怎麼回?」
「可以的,我教妳。妳手腕上是不是有一條你母親送妳的手鍊?」
「手鍊?是啊…」
「妳聽好,妳一隻手覆住你手鏈,心裏默念著帶我回家這四個字,腦海裏亦要一直想着妳母親的模樣,一定要。記住,手一定要疊在手鍊之上。最重要的是,心裏要有很強烈想回家的念頭,這念頭不能斷,也不能中斷回想妳母親的模樣,缺一不可,方會成功。」
我猛的睜開眼,腦門上全是汗,心跳的很快,快得快喘不過氣。
「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去喊大夫。」
耳邊忽然響起罄獄沙啞緊張的聲音,原來他還在這兒。
「別叫,只是做夢了。」
「做夢了?別怕…有我在。」
別怕嗎?可是現在連你都給不了我安全感了。
我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臉龐,在心裏仔細描繪他五官。這是最後一次了吧…我怎麼就可以那麼篤定,只要照着執行夢裏人給我的指示,我就可以回家了?是真的可以回,然後,以後都不會再回到這裏來了。
「怎麼了?」
我望着在不遠處躺着睡覺的狐狸,不舍的心情盈滿我心頭。
「可不可以幫我把狐狸交給翳兒?拜託翳兒幫我照顧?」
「好。」他不疑有它,一口答應。
我握着他輕摩挲我臉頰的手,說:「你可不可以去拿些吃的給我?」
「餓了?我現在去拿吃的給妳,妳等會兒,我已經讓人煮了燕窩粥了,我現在去拿給妳。」
我不去看他匆匆走出房門外的身影,只是再最後一次看狐狸和這我住了有一年的房間。這房裏的擺設,都是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想要怎麼弄的。
現在回想起來,真傻,怎麼那時候會以為會在這裏待上一輩子?
我坐起身,照着夢裏那人所說的做。一隻手覆住手鍊,額頭抵着手、想着媽媽的模樣、心裏默念著「帶我回家」這四個字,同時強烈帶着想要回家的,執念。
身體輕飄飄的。
恍惚之間,我聽到開門聲,聽到他的驚恐聲、驚慌失措聲、怒吼,和他不斷撲倒在床的聲音。
我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我不知道我這是什麼心態,可讓他眼睜睜的看着我消失在他眼前,無力阻止、亦觸碰不到我、我竟升起,一股怪異變態的舒暢感。
我就是要他難受,我就是要讓他嚐嚐這滋味。雖然,我也同時,感到比心如刀割還要疼的,境界。
眼前一黑,發生了什麼事,我再也無從知曉。
############
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一睜開眼,就是媽媽憔悴了許多的臉。媽媽一哭,我也跟着一起哭。
我很不孝吧?我很壞吧?不管是對誰,我好像都很壞。可是壞就壞吧…一直做好人有時也很累的。
我聽媽媽說,我在醫院裏,躺了足有一個多月才醒過來。而那位計程車司機,只是受了很輕的傷,當天包紮完就出院了。
一個多月嗎…原來才一個多月啊。
唰。
我抬手遮了遮,窗簾忽然被拉開,很刺眼。
拉開窗簾的人,是我好朋友,苡溦。
「清清,為什麼一副心事重重模樣。」
「有嗎?」我摸了摸臉,怎麼看出來的?
「當然有,我們都認識幾年了,我還看不出嗎?」
她見我不答,捏了捏我手,「為什麼不說話?」
「說什麼?」
「說妳為什麼不開心?」
「沒有…剛醒來,全身無力的,就這副表情了。」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好吧,妳想說的時候才說吧。」
我感激的對她笑了笑。不是我不說,是不知道要怎麼說好。
晚上。
「發什麼呆呢?妳這個毛病得改改,每次一發呆別人對妳說話妳還沒回過神來的話,看起來就傻傻呆呆的,別人一看就覺得妳這人特別好欺負。」
「可是我本來就喜歡發呆,從小到大都這樣啊…媽媽您現在才想要我改,太遲了吧…」
媽媽看了我一眼,嘆氣,「算了,在熟人面前妳可以這樣發呆,對着別人就別這樣了。」
「遵命。」我手指了指某個方向,「給我的嗎?」
「當然,不給你給誰?」
「那您把皮削了,然後切給我吃。」
「指使媽媽是吧?」
我嘿嘿笑,「不敢呀…」
我手捏著一塊媽媽剛切好的蘋果,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吃。
「怎麼了?」
「嗯?」
「為什麼醒過來後情緒一直很低落?」
我蹭蹭媽媽放在我腦袋上的手,說:「沒有,只是覺得有點累,想睡覺。」
媽媽擔心的說:「那睡吧,休息得越多好得越快。」
「好。」
在我醒過來後的這幾天,我病房倒是天天都挺熱鬧的。每天除了爸爸媽媽,哥哥會來之外,朋友也每天都會來醫院這裏陪我。
至於工作,在還不確定我會不會醒過來的時候,我哥哥就已經去公司幫我把工作辭了。
辭了也好,那間公司的氛圍並不好,每天去上班都覺得很壓抑,快要透不過氣來。
關於我車禍後為什麼會很長一段時間醒不過來,醫生一直都給不到一個說法出來。
照理說我只是受了皮外傷和骨折,也沒受什麼特別嚴重的傷,應該不至於會一直昏迷不醒。對我一直到一個多月後才醒過來的特殊情況,醫生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對了,一直忘記和妳說一件事。」
「什麼事呀媽媽?」
「那天妳出了車禍,不是被困在車裏嗎?是罄先生把妳救出來再把妳送進醫院的。而且把妳送進醫院這裏後也沒直接走掉,一直到我們來了也沒離開…妳一直沒醒過來他似乎很擔心,天天來醫院這兒看妳,還特地另外請醫生來醫治妳,看是什麼問題導致妳一直醒不過來…只是在妳醒來的那天他剛好有急事要出差,他前腳剛走妳就醒來了。罄先生真是個好人啊…這次也多虧有他,所以他再來這裏的時候,妳記得要好好的和他說謝謝,知不知道?說起來那位酒駕的人真的要狠狠的被罰一頓。哼,喝酒了還駕車,應該把他丟進監牢裏關個幾年的。」
我沒答,只是盯着我的手發呆。
「妹妹,我說的話都聽進去了嗎?怎麼又發呆?」
「聽進去了…」
媽媽告訴我這件事的當天,我就見到媽媽口中那位好人了。
真是流年不利。
「罄先生你好,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他喉結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聽到他說:「不客氣。」
「怎麼說謝謝連個笑臉也沒給?」媽媽責怪的聲音響起,「妹妹,妳的禮貌哪兒去了?」
還好好的在我身體裏呢,只是現在先暫時性的被我丟掉了。
他溫柔的笑了笑,「沒關係,她剛甦醒過來沒幾天,身體肯定還是不怎麼舒服的,不必這麼在意這些禮節。」
我感到一陣煩躁,「媽媽,我想睡了。」
「累了?」
兩把不同的聲音響起。
媽媽看向他,對那位好人笑了笑。那位好人原本是看着我的,察覺到我媽媽看向他,他也就轉頭看着我媽媽,也回了一個笑容給我媽媽。
詭異的笑容。
「我想睡了…媽媽。」我看了看那好人一眼,再望向媽媽。
媽媽會意,對那人說:「抱歉罄先生…我女兒睡覺一向怕有不熟的人在一旁的,不然恐怕她會睡不着。」
他沉默的看着我。
我不理會那熾熱的眼神,假裝不知道。
「現在也晚了,我也該回去了,改天再來看妳。」他欠了欠身,說:「阿姨,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休息。」
「罄先生有心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謝謝你。」
兩人又客套了一番,那位好人才離開。
「妹妹妳不喜歡那人嗎?」
「不喜歡。他天天都來嗎?」
「嗯,只除了出差那幾天沒來。為什麼會無緣無故不喜歡一個人?」
「無緣無故喜歡一個人才奇怪吧…更何況我為什麼要喜歡他?」頓了頓,「只是對他沒什麼好感…也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可不可以讓他別來了?」
「妳看妳,怎麼這麼說話?媽媽有什麼權利不讓他來?更何況他之前幫了我們這麼多…還有,妳再怎麼不喜歡一個人也別表現得這麼明顯呀,弄得媽媽也尷尬了。」
「那,我可不可以出院了?我也沒什麼大礙了,再住下去也只是霸佔着病房罷了…」
「這不是我們說了算的呀,要醫生判斷才行。這樣吧,媽媽明天問看醫生,嗯?」
「好…」
「睡吧。」
「嗯,晚安,媽媽。」
「晚安。」
第二天,醫生照例來巡房的時候,媽媽問了那醫生的建議。
那位醫生先是瞥了那位好人一眼,才說我還不能出院,為了安全起見還要再做些檢查,確定沒問題了才可以回家休養。
我皺着眉頭看了那醫生和好人一眼,蛇鼠一窩。
媽媽自然是沒什麼意見,因為她還是怕我回到家後會突然有什麼問題,怕在趕來醫院的路上耽誤了。
媽媽呀,我又沒受什麼內傷…
醫生巡完房,她就跟在醫生後頭一起出了病房,要再仔細問清楚所有的細節。
這個好人,一大早就來這裏了,不用工作嗎?
我把頭撇向窗外,不去看他。
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被嚇了一跳。「啪」一聲,把那侵犯了我臉的手揮開。
他一點窘迫的神情也沒有,有的是,空洞痛苦的神情。
「麻煩你自重點,小心我告訴我媽媽,她知道後會不再讓你進來的。」媽媽怎麼還沒回來?
「妳很討厭我嗎?」他神色不明看着我說。
「是啊。」
「為什麼?」
「因為你丑。」
他一聲不吭面無表情,我也不甘示弱的面無表情回敬他。
「是嗎?」他身體往前傾向我這裏,「柳小姐。」
有事嗎他?
「我還沒正式向妳自我介紹。我姓罄,」他一字一頓,「單名一個玉。」
我心一跳,聽他用比平時還要低沉的聲音接着說:「玉石的玉。」
從頭到尾,他清冷的視線牢牢的鎖住我,宛似要把我的靈魂一併鎖進他靈魂里。
「哦,你好。」
他笑了笑,說:「可不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
我討厭他,很討厭,所以我決定不理會他,抱着洋娃娃,自顧自的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