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晉陽城外,長天如封,層巒疊雪。
寬闊的滹沱河面,早已冰封千里,旌旗招展的連綿軍營,就這樣巍然宛如山嶽般屹立在空曠的平原之上;夜幕將至,雨雪交織,成行的大雁齊齊掠過晉陽城上灰白色的天空,渺無痕跡,卻見暗沉的雲翳間,一片片雪花飄然而下,瞬間便將這座肅穆的大營籠罩其中。
天氣已入初冬,靜默的營寨,成千上萬名靖北兵士身着黑鐵甲冑,飛雪落滿衣甲,將士們的鐵甲,仿佛凝着薄薄一層寒霜,在暮色中熠熠閃耀,一時間長矛似林,凝立不動,那挺拔的身影,如同雪夜之中拔地而起的一株株勁松
這是今年晉陽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漫天的雪幕,從昨日午時便緩緩拉開,斷斷續續,綿延不絕。持續一整日的大雪過後,那座呈現於北方塞外的晉陽王城,已是披銀掛素,看上去那般潔淨剔透,清冷而又安寧。城頭飄揚的蕭字王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這北境三州的主宰究竟是誰,王城素日的巍峨與莊嚴,已被茫茫雪色所掩,模糊淺淡,幾乎不見。
歷時兩天兩夜的疾馳行軍,天聖二年十一月初三,身穿一襲白衣戰甲,親率萬餘「鐵浮屠」精銳的大周秦王蕭長陵,終於從遼東返回晉陽,正式結束了為期半年的平遼之戰。自從大婚之夜不告而別,蕭長陵便日夜兼程,帶着麾下一萬鐵浮屠,奔赴晉陽,當踏入并州界內時已是初冬,入夜滴水成冰,寒意遠非盛京可比。長途急行自然不可能每晚都有宿處,如遇野外露營,大軍則就地取材築營,蕭長陵通常都會讓將士們靠着火堆安睡,自己卻在一旁抱劍淺眠,照看篝火不要熄滅;然而,當行至距晉陽尚有七百里的石嶺關時,連日的晴天突轉陰沉,北風帶着沉甸潮濕的雪氣捲地而來,一陣緊過一陣,到了後半夜愈發悽厲。但好歹蕭長陵和這一萬鐵騎,未有分毫真損,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晉陽。
回到晉陽後,蕭長陵並未進城,而是直接去了城外的靖北軍大營,命人呈上最新的軍報,然後便在自己的帥帳中一待就是整整兩天,不許任何人打擾;這是蕭長陵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遇上重大軍情,他都會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靜靜地盯着地圖看。
蕭長陵的營帳,面積並不大,也就方圓十來步,陳設也極為簡易。其中只架着一幅戰略地圖,排排書架皆有兩層樓高,一眼望不到頭,架上陳列滿滿,有些是竹簡,有些是捲軸,有些是書匣,甚至還有木架嵌起的石刻,而旁邊的案桌上則擺滿了各類軍報,桌子後面,便就是幾層絨皮毯子鋪成的床了,還有一支橫放長劍的古銅色劍架——這就是靖北之王的中軍大帳,古樸,肅穆,威嚴,凝重。
此刻,寬敞的大帳之中,燭影搖曳,燈火微微有些昏黃,隔着帳簾,依稀還能隱隱聽見營外眾將士站在風雪中操練對陣的喊殺聲。
微弱的燭火下,蕭長陵披着大氅,盤腿坐在南牆邊的地圖前,仰着頭一動不動,凌厲的目光,異常寧靜地注視着地圖上面以硃筆標註的幾條行軍路線,面色未見波瀾,永遠都是那樣得鎮定。
燈影如箭射來,使得蕭長陵本就英武挺拔的身姿愈發顯得俊秀無比,他雖未戴頭盔,可那一頭濃密的烏髮卻絲毫不亂地束在頭頂,寒若冰霜的面容一覽無餘,只是從屍山血海修羅場中殺出來的人,僅一個抿唇、一個蹙眉,凌冽的殺氣罩過清俊眉眼,令人無端想要退避三舍。
蕭長陵的身邊,堆滿了相關的所有典籍、軍報與圖冊,神色沉靜厲殺,依舊一動不動地盯着地圖上勾勒着的那些醒目的紅線。
對。
他整個人仿佛從血海里走出來似的。
只有那一雙明亮的眼眸,深黑,深沉,深冷,幽邃不可見底,那是猶如鷹隼一樣的銳利,武神一樣的威嚴。
只見,蕭長陵鋒銳如刀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面前那幅寬大的地圖上,那些用猩紅硃筆標註之處,正是此次靖北軍出動勁旅,迎擊柔然進犯的主要行軍路線:
大軍從晉陽、壺關、汾城三地,北上東進,分兵抄掠,馳援馬邑、定襄,同時派兵封堵青林山要塞,如同一柄鋼刀,直插柔然主力之腹心,截斷各路柔然蠻騎的南北要衝,大舉迂迴包抄,將擴廓的精銳層層圍住,猶如海中孤島。
沉思片刻,蕭長陵緩緩起身,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然後平靜地凝望着面前的戰略地圖,若有所思:眼下柔然人的各路主力距離漠北都太近了,一旦派精兵襲之,勢必會驚動擴廓,北虜一擊不中,肯定會引兵退入漠北,待靖北大軍返回晉陽,憑藉擴廓的狡詐多謀,其麾下那些兇殘的柔然蠻子,定會捲土重來,他們的馬刀也絕對會再次殺向北境,如此去而復返,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北部邊患亦無法徹底根除。
想到這裏,蕭長陵的面色,霎時沉鬱如墨,眉峰輕挑,硃筆隨即在臨近北線的定襄一帶畫了一個圓圈,上面清晰地寫着「仆固宗翰」四個字;再往北,在位於盧侯山前方的野狐嶺一帶,硃筆又圈寫着「康蘇密」三字。這道紅線一直往北延伸,最終停在了與定襄近在咫尺的馬邑,在那裏重重地畫了一筆。
但是縱觀整幅地圖,卻都不見硃筆勾畫出擴廓的位置。而仆固宗翰和康蘇密又都是擴廓太師的左膀右臂,放眼坐擁三十七萬鐵騎的國阿輦斡魯朵,乃至整個漠北軍中,這倆人的地位都僅次於那位被譽為「北地奇男子」的草原第一名將。
忽而,蕭長陵沉沉的眸子,揚起一絲微慍,雙手倒剪在身後,目色晦暗未明;他不明白,既然擴廓兩員愛將,皆已在邊境現身,大有寇掠定襄、馬邑的趨勢,可是,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柔然太師,擴廓又在哪裏呢?
作為交鋒多年的敵手,蕭長陵並不認為,擴廓此番南下的目標,就僅僅局限於定襄與馬邑兩地,不,他肯定還有更大的胃口,或者說,他肯定在醞釀着更大的一盤棋,而仆固宗翰和康蘇密只不過是他拋出的誘餌而已,目的就是要迷惑自己如此看來,擴廓這個北蠻子,要比當年沈兒峪之戰時長進許多。
「十萬蠻騎。看來擴廓這次是下了血本了,南北夾攻,網是越收越緊,他這是要逼得我無路可走啊;除非收縮戰線,棄定襄、馬邑於不顧,把六鎮的主力全部撤至代郡,謹守北地,那樣只能助長擴廓南侵的氣焰,令民心盡失。不!我是靖北軍的主帥,是這北境三州的王,將士們流血拼命打下的基業,一寸都不能予人,蕭長耀不行,柔然人更不行。如今,北線的敵人佔據絕對優勢,而且南下的意圖也越來越明顯,定襄和馬邑的守軍加在一塊兒,也不過三萬兵馬,他們孤軍奮戰,估計挺不了多久,可如若此時調兵馳援,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再者我靖北軍要想在北線尋得戰機,只怕是機會不多啊」蕭長陵心中默默想着,面上冰冷的表情,卻變得愈發凜然,雙眼裏的寒芒也越來越濃烈。
許是看了大半日的地圖,蕭長陵的眼中,不免隱隱酸澀,眉宇之間憂思沉沉,也不知究竟在思慮些什麼。
旋即,蕭長陵轉身,走向側後方的兩排書架,很快便尋找抽拿出了小山似的一堆書卷。木架旁側有條長長的通道,蕭長陵尋了個開闊明亮之處,將文卷分類堆放在周圍,自己盤腿坐在地上,逐本翻查,看到值得精讀的,還要摘抄出筆錄。
此刻,立於秦王大營外的兩名黑甲「狼嘯衛」,隔着厚厚的帳簾,看見秦王殿下高挑的背影,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兩人竊竊私語。
「欸,大王進去多久了?」
「好像快兩天了。」
「對了,我記得今天有人進去送飯,結果被大王狗血噴頭地給罵出來了,還說下次再敢未經通傳就擅入帥帳,便直接打三十軍棍。」
「那也是他自找的,大王定的規矩,他在研究戰局的時候,不准任何人打擾,就連蘇將軍和胡將軍也不成。」
「咦,我怎麼感覺大王這兩天怪怪的」
「別多管閒事,好好站崗!」
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下,飛雪更亂,北風愈急,剎那間便將黑色的軍營渲染成一片冰雪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濃濃的羊肉香味,撲鼻而來,從滿是風雪的營外飄入空寂的帥帳之內,頓時瀰漫開來。
黑沉沉的中軍幕府,借着微弱的燈光,蕭長陵目光炯炯,雙手負於身後,身形巍然地屹立於地圖前方。
當嗅到這股獨特的肉香時,蕭長陵的臉上,立時褪去了方才凝重的神色,略微變得平和,他幽然回首,卻見一身甲冑的靖北軍副帥蘇翊,端着一支托盤,滿面笑容,闊步流星地走入帥帳,很快便走到了蕭長陵的面前。
燭火把牆壁照成幽暗的紅色,蕭長陵看着這位自己最信任的將軍,未有任何驚異,而是語氣平靜地開口說道。
「明朔,你來了。」
「大王,好久沒有吃到咱們晉陽的手抓羊肉了吧,來,嘗嘗看還是不是從前那個味道。」蘇翊笑着說道。
沒等蕭長陵有何反應,蘇翊已經端着肉盆,將蕭長陵最愛吃的手抓羊肉轉到他面前的桌案上,又端起另一個肉盆,又把秦王殿下另外愛吃的羊胸椎,同時端到桌子上面。然後,蘇翊笑了笑,復又捧過一小碗用燕京出產的油潑辣子和晉陽本地丁香泡出的沙茶醬,放在羊肉旁邊。油潑辣子和沙茶醬,這是蕭長陵吃手抓羊肉時最喜歡的佐料,這種邊疆加草原的調味品,現在已經成為蕭長陵一日三餐的常備品了。
看着這道自己平日最愛的美食,蕭長陵面上的陰翳,須臾一掃而空,他的唇弧微翹,略帶滿意地說道。
「教你這麼一說,孤還真的有些餓了。吃了大半年的酸菜,你這羊肉啊正好可以解解膩。」
說起來,晉陽本地的特色美食,的確不少,比如像什麼鹿筋酒燉羊肉、羊腸羊肚湯、冬筍鴨腰、肥雞燴大丸子、燒狍肉、萬字紅燒肉、莜麵魚魚、羊肉蒸餃,可是,蕭長陵唯獨對晉陽的手抓羊肉與脫粟飯,情有獨鍾。
「那大王就多吃一點。」蘇翊應道。
這個時候,三個燈捻的油燈,將寬大的中軍營帳照得亮如白晝,矮方桌上兩大盆炙烤得酥脆可口的手抓羊肉,羊肚肥腸和手把肉冒着騰騰的熱氣和香氣,逐漸飄蕩在整個大帳的頂端。
卻見,蕭長陵手執短刀,輕輕割下了一段新鮮的羊肥腸,蘸上沙茶醬,嫻熟地送入唇中,香得他幾乎把剛剛思索戰事的事拋到九霄雲外。羊肥腸是手抓羊肉里上品中的上品,只有一尺長。說是肥腸,其實一點也不肥,肥腸裏面塞滿了最沒油水的肚條、小腸和胸膈膜肌肉條。羊肥腸幾乎把一隻羊身上的棄物都收羅進來了,但卻搭配出邊疆大餐中讓人不能忘懷的美食,韌脆筋道,肥而不膩。
緊接着,蕭長陵又用刀子撥開血腸,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腸來,細細嚼着,吃得津津有味。
「甚是鮮美啊。」
然而,正當蕭長陵愜意地獨享這道美食的時候,他仿佛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手中的刀子,下意識繃緊了下頜,周身都好似散發着一抹凌冽的寒意,令人不敢靠近,僅在瞬息之間,他又重新恢復了臉上先前的冷峻。
蕭長陵淡然問道。
「你說柔然人吃什麼?!」
面對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詢問,蘇翊面色微怔,一時有些木然,但很快便湊到蕭長陵跟前,戲謔說道。
「大王,柔然人吃飯。」
聞聽此言,蕭長陵的雙目,似是潛藏着澎湃殺來的千軍萬馬,他斜睨了蘇翊一眼,笑罵說道。
「我知道他們吃飯,不光吃飯,還吃肉呢!我是說他們長途跋涉,十萬大軍每天至少得消耗掉十幾萬石糧食。」
「沒錯。」蘇翊點頭。
蕭長陵轉眸射向地圖。
「如果你是擴廓,會選擇在哪裏囤積糧草呢?」
蘇翊沉默不語。
「柏壁!」
一代梟雄霍然起身。
「柏壁怎麼了?」蘇翊不解問道。
尚未等他反應過來,蕭長陵早已凝然站立於地圖下方,沉穩地提起「承影」,抽出劍刃,銳利的劍芒直直抵在位於定襄以北的重鎮——「柏壁」。
「就是柏壁。」
這一刻,蕭長陵冷寂的面色,第一次宛如明鏡般顯現出極為悅目的蔚藍色英雄的神情篤定,就像明耀的光芒從青黛色的山頂上躍出來,從蒼茫的草原上升起來,從浩瀚的波濤中跳上來。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剎那之間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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