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駙馬的酒量不行,一喝便多,但他卻極愛醉酒。
那日在長公主府邸屋頂上的事,蕭宇還是記憶猶新。
「喝!蕭大郎,你如何只讓我喝呢?你的酒滿上,滿上」
一旁服侍的侍女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她家小王爺。
蕭宇給了她一個眼神,侍女馬上會意,起身躬身一禮,趨步退了下去。
而在潘鐸身邊侍酒的侍女見狀,也跟着起身退了出去。
「誒?怎麼走了?」潘鐸打了個酒嗝,不滿地望着侍女離開,又扭過頭來,衝着蕭宇曖昧地笑了笑,「走了也好,這裏就只有咱們郎舅二人,喝酒要盡興,你為何自己只飲些許幾盞,卻有意要灌醉於我!」
看着滿身酒氣的潘駙馬,蕭宇沒有辦法,撇嘴道:「你喝得挺盡興的,我也沒灌你酒,都是你自己要喝的。」
「我喝的盡興了,那你呢?」
「我有傷在身,無法多飲。」
「說辭!都是說辭!呵呵蕭大郎,你若不飲,小心我把你府里的酒都給喝光了!」
「隨便你。」蕭宇並不在意,他本就不饞酒,「駙馬,這次來我這裏,長公主可知道?」
「為什麼要讓她知道?」
蕭宇挑了挑眉,「夫妻一場,你若出門,起碼要與長公主說一聲,免得讓她掛心!」
「這有什麼好說的,往日我外出遊歷,十日半月的也不見她詢問我半句,在你這裏小住幾日又算得了什麼再說,往日她還不是一樣,一句口諭就匆匆出門,也不跟我知會一聲,有時十天半月也不見回來,我我還能管得了她。」
蕭宇笑道:「你是喝多了,又作小兒言。你可體諒長公主,國家大事哪能有半刻的停留?十天半月不回府,那也是在操持政務。而你呢?十天半月不回來,遊歷去了?縱情山水,賦詩飲酒,能一樣嗎?。」
潘鐸慨然笑道:「嘿嘿,蕭大郎,你不懂。你尚未婚娶,有些東西跟你說了你也無從體會,不管怎樣呆在家中的那個最是煩悶難受。我不想憋出病來,出去走走那又如何?」
蕭宇苦笑着搖搖頭:「你啊!讓我怎麼說呢?」
「那就別說了。」潘鐸突然頓了頓,臉上卻突然多出一抹壞笑,他向着蕭宇這邊探了探腦袋,「你可知如今風水輪流轉,如今我滿是應酬,她卻在家獨居起來了,嘿嘿」
蕭宇似乎在潘鐸的話里捕捉到了某種信息。
「姊夫,你這是何意?」
「嘿嘿......她已經在家月余了,沒有聖旨,也沒有口諭,她整日在院中呆着,也不跨出院門一步。我就不一樣了,我有的是事情要做,范彥龍前日送帖還想邀我一起去雲台山遊歷。我偏不告訴她我的去所,好讓她也感受感受一人在家的感覺。」
「吃醉了酒,就知胡言。那你說......長公主真的足不出戶了?」
「嗯嗯,後花園也不去,整日裏除了看書習字,就是侍弄院中的那些花草,今早我出來時,看她還在做一盆盆栽呢!」
「這麼說......玉婉姐在朝中失勢了嗎?」蕭宇喃喃道。
這個時候想想,她也已經有一月余沒有見過蕭玉婉了,上次相見還是在天牢中的探視。
分別時蕭玉婉承諾過會想辦法將他從大獄中救出來,再往後就是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了。
想來,蕭玉婉應該是為自己出過力的,想想當時的情況,蕭玉衡不管在朝臣們眼中如何,他心裏卻還是想致自己於死地。
他能在斷掉幾根肋骨的情況下活下來,蕭玉婉應當功不可沒,再應該感謝的便是韋氏父女了。
如此想想,蕭玉婉為了自己應當是頂着巨大的壓力,而代價或許就是失去權利,也失去皇帝的信任。
想到這裏,再抬頭去看潘鐸的時候,潘駙馬已經趴在了桌案上,呼呼大睡起來。
蕭宇站起了身,對門外喊道:「來人,扶潘駙馬去臥房休息!」
守在門外的奴僕應喏着,但遲遲未見有人進來。
蕭宇有些惱怒,他往房門那邊看了看,卻見窗紙外有幾個影子在那裏嘀嘀咕咕,看來自己一貫的寬厚真讓這些奴婢們越來越沒規矩了。
正想到這裏,屋門就被推開了,走進門來的卻是崔管事。
蕭宇沒有好氣地說:「你該管管那些奴婢了,我的話都沒人聽,去找兩個人把潘駙馬送回臥房休息。」
崔管事看了眼爛醉如泥的潘鐸,躬着身子對蕭宇道:「小王爺,長公主......永寧長公主來了。」
蕭宇一陣詫異,他趕忙讓崔管事幫他整整衣冠,責備道:「什麼時辰了,長公主何時來的,怎不早些通稟,現在長公主在哪兒!」
「長公主也是剛到,門房都沒來得及通報,長公主就直接往鳳鳴閣這邊來了,老奴安排在花廳,已經派人去伺候了,看長公主......長公主的意思,他像是來接駙馬回去的。」
「接駙馬?」
蕭宇扭頭看了看潘鐸,他正鼾聲大作,看樣子睡得正香。
「天色深了,找兩個人先把駙馬扶去休息,我先去看看長公主。」
......
花廳距離先前蕭宇和潘鐸飲酒的廳堂不遠,走幾步路就到了。
蕭宇來到那裏時,房門外站着兩個衣着華貴的侍女,蕭宇對她們有印象,他們都是蕭玉婉身邊的人。
而鳳鳴閣原有伺候的奴婢,這時候都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
兩名侍女見到蕭宇來了,一人掀簾,一人開門讓蕭宇進花廳。
蕭玉婉就在裏面榻上坐着,面露倦意地望着走來的蕭宇。
蕭宇的臉上微微有了些變化,而這種變化更多的是因為蕭玉婉。
與往常相比,此時的她消瘦了許多,少了幾分過往的明艷照人,卻多了幾分飽經滄桑後的沉穩與安詳。
長姊如母,她並非自己的親阿姊,但卻在她眼中見到了如母般的溫柔和體諒。
「宇弟,你在看什麼?本宮臉上可有東西?」
蕭宇方才回過神來,見蕭玉婉正衝着自己在笑。
兩人互相寒暄幾句,蕭宇坐到了蕭玉婉的一旁,下人們陸陸續續端上了果盤蜜餞。
蕭玉婉偏愛甜品,拿起一枚桃干,優雅地細品起來。
「駙馬都尉在你這裏如何了?」蕭玉婉問道。
「唉,玩得不亦樂乎,看上去他並不想回家,想在我這裏住上一陣子。」蕭宇想了想,「玉婉姐是來接駙馬都尉回去的嗎?」
蕭玉婉臉上浮過了淡淡的愁容,輕嘆一聲。
「他整日癲狂,做事尚無章法,隨心所欲,本宮是不放心他在你這裏又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才過來看看。順便來看看你。」
說到這裏,蕭玉婉的臉上現出了慈母般的愛憐。
蕭宇的臉上微微發燙,蕭玉婉身上的那種奇異香氣迎面而來,讓他突然有些暈眩。
他搖搖頭,儘量讓自己保持清醒,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能這樣回來,多虧了玉婉姐。」
「本宮什麼都沒能為你做,本敢慚愧,卻在昨日午後突然得到消息,陛下赦免了你,本宮那原本一直為你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有玉婉姐的掛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分,或許正是玉婉姐的掛念感動了上蒼,陛下才會赦免於我,玉婉姐,昨日陛下跟我聊過了,他並不想治罪於我,只是礙於朝中的輿論,關也關了,懲罰也懲罰過了,當着眾臣工的面赦免了我,也可顯示天日昭昭,陛下寬宏大量。」
蕭宇把話說得很輕鬆,在蕭玉婉面前,他不敢吐露實言。
他能活着回來如同在懸崖之上走了一遭鋼絲一般,稍有差池,那便會陷入到萬劫不復當中。
而這時,蕭玉婉的臉上終於泛出了淡淡的笑。
「陛下這段時候是成熟了,也不再做那些出格的事情了,也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朝政上了,若是......若是再納幾位妃嬪,為我皇室綿延子嗣的話,那便......」
蕭玉婉的話說到這裏,突然她感到腦海中一陣電擊。
那天夜裏,蕭玉衡意欲強暴自己的畫面再次在她腦海中出現,那將是她心中永恆的夢魘。
伴着那個夢魘,她害怕起了自己的親弟,也不知往後該如何再與他相見。
她正有些失神的時候,卻聽蕭宇打趣般地笑道:「玉婉姐放心,陛下必將福澤綿綿,為我大齊開枝散葉。」
「但願如此吧!」
之後的大約半個時辰里,兩人在花廳里又聊了一些家常,那大都是兩人對往昔的回憶。
對於過往,蕭宇腦海中只有一些碎片般的記憶,似乎總有一層白紗蒙蓋在上面,讓他不能窺視全貌,或許正是如此,他有時會感到焦躁而不安。
而在蕭玉婉的講述中,似乎也在有意無意地迴避着某個人或某件事,這讓她的講述斷斷續續,似乎也不完整。
「有些事情說着說着,中間遇到了什麼,就突然想不起來了。」這是蕭玉婉的解釋。
但蕭宇卻越發覺得她在迴避着什麼,但所迴避的卻也並不是那位坐在龍椅上的皇帝。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本宮就先行回去了。」
蕭宇跟隨着蕭玉婉站起了身,卻覺得聊天之後,蕭玉婉的氣色比照剛剛見面的時候好了許多。
「玉婉姐,若是沒事,可以多到我府上走走,蕭宇歡迎。」
蕭玉婉衝着蕭宇淡淡一笑,微微搖搖頭,卻說了別的話。
「蕭宇,本宮能幫你走的路都已經走完了,以後若再有事,本宮也無能為力,望你好自為之。」
蕭宇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玉婉姐,你真的......」
蕭玉婉回頭瞥了蕭宇一眼,便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一介女流,從不貪戀權利,也該讓他自己為國事去拿主意了。往後歲月,我只求能照顧好自己的夫君,為潘氏一門綿延子嗣。」
「駙馬......姊夫他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今晚......」
「帶本宮去看看他。」
......
醉夢中的潘鐸是幸福的,他是被大齊帝國最貌美尊崇的長公主一步一步帶到那輛裝潢精緻的安車之上。
這一路,永寧長公主蕭玉婉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她要像一位普通人家的婦人一般,靠着自己那本就瘦削的肩膀擔負起自己夫君近乎全部的重量。
即使前路再是艱難,她眼中的信念也要告訴所有人,他要與他一路相伴,遇事一起承擔。
蕭宇站在夜空下的府門前,看着那大醉的男子,看着那倔強的女人,看着那輛安車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街角盡頭的夜霧中。
此時的他思慮頗多,隱約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一個短暫的時代正在漸漸遠去。
永寧長公主蕭玉婉,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
或許會有人罵她是一代禍國妖姬,也有人說她勤於政事,堪比鬚眉。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永寧長公主蕭玉婉這個名字或許將就此湮滅在了歷史長卷的記錄里,如同中華千百年帝王史錄上那些被一筆帶過的王侯公主,不留任何痕跡。
在大齊帝國,永豐朝短暫的前三年裏,她像一顆流星劃破天際,給那個至暗的時代帶來了些許的光明,但又在時代的大潮中很快黯淡褪去。
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關上,蕭宇走回了屬於自己的龐大院落。
幾個下人一直在蕭宇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回了回頭:
「你們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幾位僕人互相看看,站在原地沒有動,目送着他們的小主人向着一條極少走過的巷道走去。
王府佔地龐大,其間也有許多玲瓏別致的院落,也住着許多蕭宇不認識的人,只是蕭宇從未去探索過罷了。
他從一片嶙峋假山間的窄道走過,越過了一座石橋,在一片池塘邊的涼亭里坐了下來。
亭邊的垂柳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着低垂的枝條,月光在水波蕩漾的池塘中泛着淡淡的銀光,樹上的蟬鳴與池中的蛙聲響成一片。
遠處又有琴聲響起,琴音裊裊,如泣如訴,妙音婉轉,其中卻有着與張琴言琴意中完全不同的韻味。
在這偌大的王府里,怎可能就只有一個張琴言會撫琴吧!
蕭宇想到這裏,抬眼卻見到一個身材姣好的女子身影正站在池邊廊道的一側。
她無聲無息,似乎在那片陰影下站了許久,只是在靜靜地望着自己。
蕭宇站起身來,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紅綃,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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