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小王爺 第225章 步步生蓮

    蕭懿坐在中書省的班房裏,手裏拿着一張紙卷,身旁圍着十幾個親信大臣。

    他默默念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蕭懿微微抬頭,望着門外庭院中的那棵鬱鬱蔥蔥的槐樹默默地重複道:「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身旁的那幾位大臣也先後看過了紙卷。

    有些人眉頭緊皺,有些人低頭不語,還有人捋着鬍鬚反覆參悟着這首怪詩中的含義。

    「諸公,對此作何解?」蕭懿突然沉聲問道。

    光祿大夫江蒨皺眉道:「中書令,此文果真得自江夏王世子嗎?」

    「江夏王世子口述,有人記下,謄錄一份交予了老夫。」蕭懿道。

    江蒨與身旁的治書侍御史張充互相對望了一眼,眼中仍顯狐疑之色。

    蕭懿淡淡一笑:「諸公,這裏也無他人,大家自可大膽品評,說錯了也無妨。」

    張充捋着鬍鬚思忖片刻:「前兩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路山河。我大齊立國至今已是四十有七年了,自永嘉之亂以來,我萬里河山只留半壁,自是三千里路山河。」

    吏部尚書王諫道:「此文自有一種帝王的口吻與威儀,淡定中又有着從容,極具貴氣與霸氣,非一般臣子可言,結合後文,視野之寬、嘆息之深、絕望之痛,盡在其中只是,這帝王之氣自那世子口中所出,讓人想不明白,又是何意?」

    眾臣公議論紛紛,這位總是出人意表的小王爺更是讓在場這些朝堂精英捉摸不透了。

    「再往下看,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江蒨凝眉道,「這三句寫得極佳,但老臣看着費解,前兩句自然是寫宮闕恢宏,宮苑繁花似錦,一幅奢華絕美之景,幾曾識干戈又是何解?似乎是以樂景寫哀情,哀情倍增矣。」

    中書侍郎明山賓道:「江大夫所言極是,往後那幾句極盡哀榮,似是一位亡國之君離開故土對往昔生活場景的一番回憶思考。前面的沈腰潘鬢自是有指,下臣參悟不透但似有一種身困心悲之感。

    「而後面的: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更是書寫一幅亡國之君亡國深恨,悽愴悲哀之情。」

    「蕭中書,此文真是出自那位小王爺之口嗎?」張充又重複問道。

    蕭懿面沉如水,捋着長須也在思考。

    「諸公,先前張延符所言無錯,此文乃以帝王口吻所作諸公都乃飽讀詩書之人,有誰過往讀過此等文章?」

    在場眾臣面面相覷,此等絕世佳作若早有出處,必然是天下文壇皆知。

    而此時,鴻儒滿堂,卻無一人知曉。

    蕭懿也是剛剛才第一次讀過此文,若如那謄錄的內官所說,這是小王爺沐浴時不知為何有感而發的,那小王爺的文采確實斐然。

    而這短短不足百字的對仗奇文似乎最能體現出這位小王爺心中所想,字字珠璣,值得細細推敲。

    其他幾位大臣也皆有評述,蕭懿一邊聽着一邊點頭思考,他不禁又把紙張上的文字細讀了幾遍。

    字裏行間對國破家亡的憂困之情躍然紙上,而開篇幾句中帝王般的霸氣也不是一般胸懷者可以口述。

    蕭懿漸漸似乎有了些清晰的思路。

    這位小王爺看似對權柄不太在意,甚至有種要逍遙於人世之外的灑脫,但他內心深處還是有着憂國憂民的情愫,只是因為某些原因不願表達罷了,

    再者,昨晚在眾臣勸進時這位小王爺的表現與他後來在宣陽門上的奮不顧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對江山社稷那些捨我其誰的霸氣,似乎都在這首怪詩前幾句中有所體現。

    他的心裏應該是懷揣着一個帝王夢,他只是在隱藏着自己的野心。

    想到這裏,蕭懿又通篇誦讀全文。

    那種哀婉、淒涼、國破家亡的悲愴在全文的字裏行間中越發地清晰明了。

    國家破敗而山河依舊,作出此文者應當是在設身處地地假想到家亡國敗景象時有感而發。

    有此覺悟者必然是那種心憂社稷,意欲力挽狂瀾者,他不會眼睜睜看着帝國走向敗落。

    想到這裏,蕭懿哈哈大笑。

    昨夜一晚的憂憤困頓一掃而光,整個身子為之一震,他似乎又找回了二十年前討伐陳顯達時的意氣風發。

    眾臣們見狀,互相之間無不面面相覷,大家都不理解中書令讀過這篇怪文後為何如此亢奮。

    就見蕭懿自坐榻上站起,他的氣色突然間就變得不錯,他舒展着筋骨向着屋外走去。

    「蕭中書」明山賓往前跟了幾步。

    「噢,孝若」蕭宇回頭拍了拍明山賓的肩膀,一臉笑意,不覺間他竟然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勞頓了幾日,都未曾好好歇息過,老夫去小憩一會兒,各位若也困頓了,各自散去便是。」

    「唉,中書令,那文章」

    「哈哈,世子大才,一篇佳作信手拈來,讓人欽佩,哈哈」

    蕭懿大笑着揚長而去,留下十幾個不明所以的大臣。

    蕭宇收起了畫卷。

    但不知為什麼,他感到眼前一陣暈眩。

    那畫中的女子就像印入他的腦海一般揮之不去,見過一面就讓他有種神魂顛倒般的思念。

    蕭宇使勁搖搖頭,讓自己從那種不切實際的泡沫幻像中醒悟過來。

    但她的形貌卻入釘子一般深深扎進了蕭宇的心裏,就如一棵盛開的罌粟,妖冶迷人,嬌艷欲滴,似有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不停地抓撓着他,讓人慾罷不能,總是想要再展開畫卷看她一眼。

    蕭宇深吸了一口氣,他將手中的畫卷扔到了地上,若有一個火盆在這裏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將畫卷扔進火里,以斷了他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畫中女子到底是誰?

    那落款中的「智藏」又是何人?

    這一個個的謎題縈繞在蕭宇的腦海里,他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鬼魅壓抑,讓他對此欲罷不能。

    隱約間,他似乎聞到了某種熟悉的香氣。

    那種香氣歷久彌新,他似乎在幾個時間段,在同一個人的身上聞到過。

    蕭玉婉!

    永寧長公主蕭玉婉!


    這種香氣在蕭玉婉身上給人一種清新脫俗之感,讓人舒服。

    但在這幅畫卷中卻給人一種妖異和魅惑,讓人被其吸引的同時,又有種頹然與靡費的痛苦。

    好巧不巧的是,畫中女子真的與蕭玉婉有幾分相似。

    他不明白送衣之人為什麼要攜此畫卷,他的用意是什麼?

    而這謎團的答案,或許只有送畫卷而來的周內官可以解答了。

    蕭宇正想到這裏,突然聽到門外有人發出一聲輕咳。

    那咳嗽聲聽着似乎是無意,卻提醒了蕭宇他在這房間裏呆着的時間已經太久了。

    在這一根針掉到地上都會人盡皆知的建康宮,每一個不經意的舉動都會引來萬千人的注意。

    他將畫卷撿起,剛要用衣袍將它胡亂包在中間,突然衣袍中掉落一張紙條。

    蕭宇撿起紙條,仔細看過之後,眉間微微皺了皺,將紙條小心摺疊,收入到懷中,

    走出了殿閣,一抬頭,一抹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屋外一群內官、侍女正規規矩矩地分立在廊道兩側,這讓蕭宇真有種已經成為皇帝的錯覺。

    只見那個趙姓內官趨步來到蕭宇面前,那張似乎塗過粉的圓臉上滿是諂媚。

    「小王爺,奴婢們在此等候着小王爺」

    蕭宇看看左右,挑挑眉頭。

    「不用這麼多人,有你一個就夠了。」

    趙姓內官喜形於色,趕忙揮退了周圍其他的宮人。

    眼下廊道下就只有蕭宇和趙內官兩人。

    蕭宇靠着一根廊柱勾了勾手,那趙內官伸着脖子就靠了過來。

    「你是宮裏的內官,我就是個郡王家的世子,你有必要對我如此諂媚巴結嗎?」

    那趙內官依舊滿臉堆笑,對於蕭宇有意的挖苦,他全然不以為意,依舊極盡諂媚。

    「小王爺,這宮中無主,誰不知道明天您就是這建康宮的主人,大齊的皇帝了。」趙內官一下子匍匐在了地上,屁股撅向了天,「小王爺不,陛下,奴婢趙有德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蕭宇斜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盡現鄙夷,任由他在地上跪着,「趙公,表忠心為時尚早,你怎麼就那麼肯定我會當皇帝?算了,先不着急喊陛下,還是小王爺順耳。」

    周內官眼皮微微抬了抬,媚笑道:「小王爺,別人心知肚明,不敢說的話,奴婢敢說,也是發自肺腑,那那大行皇帝肯定是嘿嘿」

    「我問你,可知玉壽殿在何處?」

    「玉壽殿」周內官身子直了直,他皺眉想了半天,「小王爺,為何要打聽玉壽殿?」

    「我只問你知不知道?」

    「知道倒是知道。」趙內官答道,「但那裏清僻,先帝在位時便將那裏封禁,不讓人隨意過去,如今也是荒草叢生了。」

    「這是為何?」

    「奴婢不知但奴婢入宮之初,就被宮中老者告誡,那是宮中禁地。」

    蕭宇皺眉不語。

    那趙內官繼續說道:「聽說那殿宇是二十多年前東昏侯在位時所修建的,當年也是修建的金碧輝煌,聽聞裏面牆壁的磚石都是用黃金打造的,地面鑿以蓮花,東昏侯有位美艷絕倫的寵妃姓潘,他常使這位潘妃行於其上,曰步步生蓮。」

    「步步生蓮」蕭宇心頭一震,他下意識地抹了抹背着的包袱。

    「後來,東昏侯敗亡了,引火自焚之處便是那那玉壽殿,或許正應了那句話,真金不怕火煉,一場火下來,東昏侯都燒成灰了,那大殿居然大部分完好無損,只燒毀了些許殿閣。

    「先帝縱馬入宮,進了那玉壽殿一次,便命人將那裏圈禁,再不許外人進入了。」說到這裏,趙內官眼珠子轉了轉,「小王爺,有人夜裏在那附近經過過,見到了一個鬼影,據說是陪東昏侯一起自焚的潘妃」

    蕭宇笑了笑,本想說這世上怎會有鬼,但又一想這個年代人們的認知情況,便不再說什麼了。

    「帶我去那裏看看如何?」

    趙內官直起腰來,一臉誠惶誠恐,似想拒絕又不敢拒絕。

    「我沒說要去裏面,我只想在外面看看那步步生蓮的殿宇到底是在何處?」

    趙內官臉上的惶恐之氣頓消。

    蕭宇突然又說道:「這事你知我知,我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

    離開了那座殿宇,趙內官引着蕭宇往華林苑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宮娥內官紛紛在道路一旁避讓,離得稍遠些的,似乎在背後對着他指指點點。

    蕭宇表面上看上去很是從容鎮定,但他的心裏着實還是有些惴惴。

    畢竟這深宮後院並不是他江夏王府的後花園,他能如此從容地走在這裏,他自己都覺得已經很魔幻了。

    若蕭玉衡在這一刻回到宮中,見此情景不知會作何感想,那肯定是要將他挫骨揚灰了。

    或許永遠都等不到這一天了,蕭玉衡應該已經在這場變亂中死去了,就像他的內衛總管趙守忠那般悽慘或許還要慘吧!

    蕭宇跟在趙內官的身後,在華林苑的假山亭榭間穿梭,在一處湖光山色的絕美景致間有一座佔地頗大的宮苑。

    這宮苑顯得滄桑斑駁,但依舊難掩其曾經的輝煌。

    趙內官停下步子,回身拱手道:「小王爺,這裏便是玉壽殿。」

    蕭宇默默記下了殿閣的位置,他默默點點頭,「謝謝趙公了,地方看過了,我要回去了。」

    趙內官面露詫異,他小心地抬了抬頭,看過就要走,他越發捉摸不透這位小王爺心中所想。

    就在他要跟着蕭宇往回走的時候,卻見這位小王爺突然又站住了。

    他不明所以,卻見蕭宇駐步正望向了不遠處湖畔的那座涼亭。

    涼亭中坐着幾位年輕女子,個個衣着華美艷麗,她們是「大行皇帝」納過的幾位有名無實的嬪妃。

    其中一位身着紫服的女子最是明艷動人,蹙煙眉下那雙似水般溫柔的眸子正情深脈脈地望着這位小王爺。

    趙內官這時突然明了,這宮中關於江夏王世子與那位庾淑媛的關係可能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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