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的消息,張希極已經帶着一群天軌星辰往北方去了。」
高樓之上,裴行儉雙手按着欄杆,一頭亂糟糟的白髮被夜風吹的凌亂不堪,居高臨下俯瞰着已經被徹底改成一座道城的弋陽。
已至深夜,滿城卻依舊是燈火通明,喧天的法鼓道樂中夾雜着呢喃般的誦經聲,在人耳邊不斷響起。
「哦。」
裴行儉的身後傳來一聲不咸不淡的回應。
「你小子還真是沒心沒肺,難道就半點不擔心?」
裴行儉話音散在風中,顯得有些不真切。
「老爺子雖然也是序二,但儒序畢竟沒有道序那般擅長爭鬥搏殺。而且他性子執拗,還在新東林書院的時候就經常跟我們念叨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對械體義肢一類的東西十分反感,雖然沒有下令禁止,但自己一輩子也沒動過半根毫毛。」
裴行儉眉頭緊蹙:「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快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了,真要是對上了張希極,恐怕經不起對方折騰啊。」
「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不是還有李鈞在嗎?」
一道人影靠了過來。
張嗣源學着對方的動作,用雙肘壓着欄杆,身體壓的比裴行儉更低,微微敞開的領口下,能看到內襯白衣上滲着點點血跡。
成都府一戰中留下的傷勢,到現在還沒有徹底痊癒。
「而且除了他之外,還有法序商家的人」
「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都不是自家人。」
裴行儉搖了搖頭:「人心隔肚皮,別看現在大家像是坐在同一條船上,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反過來咬你一口。」
「商司古我不熟,所以不敢確定,但李鈞肯定不是那樣的人。他要是想動手,我現在的墳頭草都不知道會有多高了。」
張嗣源側頭看向神情冷峻的老人,忽然咧嘴笑了起來。
「裴叔,如果我爹此刻在這裏,聽到你說的這些話一定會很開心。」
張嗣源回憶道:「您不知道,當年您負氣出走北直吏,放話要與老頭斷絕師生關係的時候,他書房裏的燈可是一夜都沒滅。」
裴行儉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憋着肺腑之間,良久才緩緩吐出。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實在看不下去新東林黨和門閥做的那些腌臢事情,與其繼續呆在那裏惹人厭煩,倒不如我自己捲鋪蓋滾蛋,眼不見為淨,也省得讓你爹左右為難。」
「他為難個啥?誰還能讓他為難了?這還不就是他自找的。」
張嗣源撇嘴道:「這老頭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把話憋在肚子裏。明明他自己也想對儒序做出一些改變,但偏偏就是不願意把話說開,仿佛說出來就會生出很多麻煩一樣,白白惹您生了這麼多年的氣。」
張嗣源假模假樣的拱了拱手,笑道:「父債子償,我在這兒代替他跟您道個歉。」
「行了,你小子也別拿話來擠兌我,顯得我真就跟個娘們一樣小心眼。」
裴行儉沒好氣的橫了對方一眼,說道:「你爹這麼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和顧慮,你一個拿『數藝』當準星用的混球兒,也有資格來指摘他?」
「我的錯,是我不識好歹了。」
張嗣源一臉嬉笑,連連點頭。
「而且那時候確實也是時機未到。如果你爹貿然推動新政,在沒有外部強壓的情況下,儒序只會瞬間四分五裂,恐怕連如今的現狀都維持不了。」
「所以說還得是我裴叔,為人大氣,站位還高,三言兩語就解開了我的疑惑。」
「.」
裴行儉表情無奈:「我有時候還真懷疑,你小子到底是不是老師的種,這溜須拍馬的功夫都是跟誰學的?李不逢還是劉謹勛?」
「您忘了,我可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張嗣源不引以為恥,反而語氣驕傲道:「要是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早就不知道被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所以你也別在這裏寬慰老夫了,反倒是你爹把你扔出去那麼多年,你就不恨他?」
裴行儉柔和的目光落在男人滿臉的笑意上。
「要說半點不恨,那肯定是騙人的。老子明明可以是這座帝國數一數二的紈絝子弟,潑天富貴信手拈來,就算是序三也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要多豪橫就能多豪橫。可結果卻硬是過了那麼多年沒爹沒娘,吃不飽穿不暖,受人白眼的日子,換誰都不樂意啊。」
「您都不知道,那時候我過的能有多慘。別說什麼山珍海味了,就是原生的米麵油蛋,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連農序那些黑心老農不知道怎麼炮製出來的合成垃圾,我都能吃的噴香。吃完了還捨不得扔,得裝上水備着,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能拿出來吸溜兩口。」
「有時候真餓的受不了,我就只能去偷去搶。趁人不備,一個飛身撲上去,抓住吃的就往嘴裏塞。然後就地一倒,兩隻手把頭一抱,任由別人拳打腳踢。偶爾運氣不好,被人一腳踹中肚子,那別說今天的飯,就連昨天的都得吐出來,只能白白挨一頓打。」
「所以您說,儒序六藝我學哪門?當然只會學『射』藝了。在我看來,槍弩可比嘴巴會講道理,誰要是不聽,我就一槍打爆他的頭,人死了也就老實了。」
張嗣源話音滔滔不絕,像是打算一股腦將肚子裏面的苦水全倒出來。
此時,地面上還在不斷響着渡世救人的道法。
高處的風卻卷着滿是人世苦澀的話,不知道吹往何方。
「這些年為了活下去,我做過勞工,當過攤販,混過幫派,幹過戍衛。老話說這世上足足有三百六十行,可是我當時能看到的路,不過只有幾條狹窄逼仄的崎嶇小道。
「就算是這樣,前面都還堵着茫茫多的人,跟在後面的也在不斷奮力推攘,我就這樣被擠在中間,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我也不是沒過過好日子。」
張嗣源一臉緬懷,砸了砸嘴唇道:「我覺得過的最安逸的那幾年,是在南直吏一座偏遠小城裏的夫子廟當灑掃廟仆。事兒不多,還管三餐,白天跟着『之乎者也』搖頭晃腦,晚上就偷偷溜進夫子廟的黃粱夢境。」
「那時候我就覺得,嘿,這黃粱夢境還真他媽的好,想要啥都能有。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夢醒的時候冷颼颼的,要在被窩裏發上半個時辰的呆,才能把身子暖和過來。」
張嗣源梗着脖子,大聲嚷嚷道:「裴叔您說句公道話,這天底下有這麼給人當爹的嗎?」
「老頭子確實不是個東西,光顧着自己吃香喝辣,卻讓自己的崽兒顛沛流離。要我說就該鎖了他的記憶,封了他的能力,把他也扔進這世道里,好好嘗一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裴行儉嘴上惡狠狠的罵着,眼中卻帶着淡淡笑意。
「倒也不至於這麼嚴重。我皮糙肉厚,吃點苦沒什麼。他年紀都那麼大了,哪兒經得起這麼折騰。」
張嗣源訕笑着撓了撓頭,抬眼望着頭頂暗無星辰的深邃夜空。
「說恨,確實恨。我以前總想着要是哪天混好了,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這老東西,當着他的面痛罵上個三天三夜。他要是還有其他的兒子,那就更好了,我一定會親手把他們的手腳掰斷,以泄心頭之恨。」
張嗣源兩眼放空,喃喃道:「可真當我找回記憶和身份之後,卻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沒那麼恨了,因為我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知道他吃的苦受的累,雖然跟我不一樣,卻比我還要更多。」
「最多就是有時候會扇自己一耳巴子,罵一句為什麼非要這麼懂事?難道真就當慣了逆來順受的窮苦人,連一個耍性子的紈絝子弟都不會當了?」
「除此之外,就是有時候會覺得納悶,自己的記憶好像莫名其妙缺了一塊。」
張嗣源轉頭看向裴行儉,「您說,老頭子要真是從小就把我扔出來,那么小的崽子到底怎麼活下來的?為什麼在我的回憶里,自己好像從一開始就是個半大小子?」
裴行儉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打趣道:「所以你小子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從老夫的嘴裏知道你都忘了什麼,對吧?」
「您給我說說吧,是好是壞都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自己總是忘了點啥。」
裴行儉心裏明白,其實張嗣源心裏或許早就有所猜測。
只是多年的漂泊讓他沒有自信,生怕事實並不是自己預想的那般。
可若是不問,卻又總是如鯁在喉,念念難忘。
「你確實從小就離開了京城裏的那個家。」
裴行儉話音頓了頓:「不過在你十二歲之前,是你爹牽着你的手陪你走了大半個帝國。不過他並沒有為你解開這段記憶,或許是因為他人家不想你的人生里有太多他的影子。」
「這老頭一天就是想法太多。俗話說得好,上陣父子兵,他要真想絕天地通,我理所應當為他牽馬墜蹬。兜了這麼大一圈,我現在還不是做着同樣的事情?」
「不一樣。」
裴行儉輕輕搖頭:「並肩並不一定就代表同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理念,你現在做這些事,是因為在你心裏孝比理大。可等我們這些人都塵埃落定,你總有一天也會為了自己的理念破浪前行。」
「你如今還是老師的兒子,但到了那時候,你就只是張嗣源,懂嗎?」
「嗯,我都懂。」
張嗣源埋着頭,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裴叔.這老頭給我當爹,其實當的還算不賴,對吧?」
裴行儉重重點頭,大笑道:「老師如果能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更開心!」
咚!
弋陽城中迴蕩起悠揚的鐘聲,宣告又是一夜子時已到。
從高樓看去,街道中湧現出密密麻麻,不過指頭大小的人影,彼此摩肩接踵,朝着位於城中央的弋陽道宮而去。
「無量龍虎,天師賜福!」
「無量龍虎,天師賜福!」
匯聚的人聲沖霄而上,香火的味道濃烈刺鼻。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古人的話,可比今人他娘的有味道多了!」
張嗣源朗聲一笑,撐着欄杆從高處縱身躍下。
轟!
遠處熱鬧非凡的弋陽道宮被爆開的火焰淹沒,惶恐驚叫瞬間蓋過滿城道音!
吹拂而來的勁風打的老人衣袍獵獵作響。
裴行儉雙手收攏鬢角的亂發,仔仔細細在頭頂束成髮髻,冷聲開口。
「殺!」
黃粱幽海,夢域無邊。
無邊深海下,一頭虎頭鯨身的龐大海獸肆意遊蕩。
或許是耐不住這死氣沉沉,寂寥空曠的海底,巨獸猛然加速,擺尾躍出海面,朝天怒吼。
轟隆!
一道雷霆乍現雲層,慘白的雷光將巨獸的全貌照的纖毫畢現。
那一雙瞪大的虎眼之中,光影繚亂,像是一座光怪陸離的世界,其間高樓聳立,燈火璀璨。
左右眸底分別站着一些模糊渺小的身影,分不清性別男女,卻涇渭分明,隔着虎頭鼻樑遙遙對峙。
砰!
龐然獸軀砸進海面,掀起十餘丈高的沖天波浪,化作大雨潑灑而下。
嘩啦啦.
「這雨還真就下不完了?真煩人」
男人低聲咒罵一句,甩了甩手背沾染的雨點,將手縮回袖管之中,可即便如此,那惱人的潮濕依舊陰魂不散,讓人很不舒服。
無奈之下,男人只能加快前行的腳步。
「嘉啟三年七月十八日,津門和平飯店將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拳斗,雙方分別是來自外夷的崑崙奴和罪民區的倭寇,皆是惡貫滿盈的賤奴,勝者將贏得一條活路.」
立在街邊的廣告牌子傳出熱情激昂的人聲。
男人卻絲毫沒有興趣,不做半分停留,轉身便拐進小巷。他埋着頭,避過腳下的污水,推開了位於巷子深處的一戶院門。
院子不大,只有簡單的一進。
男人剛剛跨過門檻,一股濃烈的惡臭和血腥味道便撲鼻而來。
「.生死雖有命,富貴不在天!壓的多吃的多,壓的少吃根草。和平飯店誠邀您蒞臨欣賞這一場精彩激烈的賤奴拳斗」
遠處的廣告聲依稀可聞,男人一顆心沉入谷底,箭步衝進院內,一腳踹開正堂房門。
砰!
潮濕冷氣灌入門中,一個衣着華貴的年輕儒生坐在椅子上,正對着房門,垂着頭腦袋一動不動。
兩腿中間血肉模糊,乾涸發黑的血跡凝成一塊。
那飄蕩在整座院子內的血腥和惡臭,正是由此而來。
「老大,我是陸弧,人我找到了。」
男人拳頭捏着咔咔作響,沉聲自語道:「不過已經被天闕給殺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