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序中部分院的總部位於金陵城善和坊以東。
如果從高空俯瞰,整個中院如同一副鋪陳開的潑墨山水,黑白灰三色的區分不用功能的建築如同精緻榫件,彼此交接又井然有序,宛如一座城中之城。
從七月初開始,這裏便呈現出一副熱鬧非凡的景象,不斷有綿延的車隊從四面匯聚而來。
一雙雙透着焦慮和麻木的械眼隱藏在車窗之後,透過玻璃凝望着這座被籠罩在大雨中的鋼鐵城市。
分佈在整個南直隸地界的墨甲明鬼被全部召回,無論下達的命令措辭是如何的冠冕堂皇,也阻擋不了一股不安的情緒在明鬼中蔓延開來。
「換防的時間到了,鰲虎你也下去候命吧。」
中院南閘門邊,一名身形魁梧的漢子朝着鰲虎招呼了一聲,不等鰲虎回答,便自顧自的離開。
一同駐防的其他墨序見隊長發話,在把核驗身份的任務交接給前來換防的人員後,隨即一鬨而散,
手持槍械肅立在閘洞旁的鰲虎等到漢子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後,械眼中黯淡的紅光才微微亮起。
任誰也想不到,剛剛那名領頭的墨序其實正是鰲虎的契約甲主,可他們一人一甲之間除了完成任務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的來往,幾乎和陌生人無異。
這種情況放在中院之外的任何地方,恐怕都不會出現。
因為對於其他分院的墨序而言,墨甲不止是戰鬥和研發的最佳輔助,更是性命相連的袍澤手足。彼此間的關係不說媲美血脈至親,至少也是遠超一般的心腹存在。
可在中院,明鬼對墨序而言,充其量只不過是會說會動的工具罷了。
鰲虎晃動肩頭,灑落甲冑縫隙中積聚的雨水,沿着閘洞的邊緣向內部走去。
他在中院內的身份是長老會直屬機動衛隊的成員,主要任務就是負責保衛長老會以及整個中院本部的安全。
按照機動衛隊的規矩,在換防之後鰲虎應該立刻返回衛隊的機房,靜靜等待下一次換防時間的到來。
可這一次,鰲虎並沒有按照規矩辦事,而是跟着車流走進了一棟形如廠房的灰頂建築。
這裏是一處臨時的駐甲點,所有從外界返回中院的墨甲都要在這樣的駐甲點內進行休整,在上繳所有武器之後,才能被允許返回自己的活動區域。
彼時的駐甲點內,三三兩兩的墨甲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着。
鰲虎的突然出現,頓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是虎哥來了。」
「虎哥好。」
明顯帶着喜悅的招呼聲此起彼伏,單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鰲虎在這群墨甲之中頗受愛戴。
「虎哥!」
一頭體型纖細的墨甲快步竄到鰲虎面前,仰着頭興沖沖的喊道,傳出的話音透着一股少年的稚氣。
「小兕?」
鰲虎伸手拍打着對方的肩膀,笑道:「咱們有兩年沒見了吧?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你不會現在還停留在九品?」
「我猜青兕這小子多半是在太平府過慣好日子了,哪兒還有心思去晉升呀。」
「就是,我可聽說青兕的是甲主是個老女人,說不定是把青兕當成兒子養起來了啊!」
「嘖嘖嘖,那可真是享福嘍。」
嘻嘻哈哈的打趣聲如同潮水湧來,被圍在中間的青兕左右環視一圈,兩手叉腰,挑着頭甲喊道:「你們一個個純粹是狗眼看人低,小爺我去年可就已經晉升八品了,只是沒來得及更新甲軀罷了,等我回頭去一趟非攻院,出來以後個頭絕對不比你們矮!」
眾人聞言不禁哄堂大笑。
「笑什麼,小爺我說的都是實話!」
鰲虎伸手攬住青兕的肩膀,笑道:「晉升了就是好事兒,等回頭檢查完來找我,虎哥送你把刀當禮物。」
「多謝虎哥。不過先說好啊,普通貨色我可不要。」青兕械眼發亮。
「放心,保證你滿意。」
鰲虎說完這句話,目光逐一從眾人身上掃過,輕聲道:「大家都還好吧?」
「如果活着就能算好的話,那應該都還行。」
沉默片刻之後,一名雙臂漆着野獸爪痕的墨甲苦笑說道:「虎哥你怎麼樣?」
「我一直都呆在中院裏,日子可過得比你們這些外放的要舒坦。」
鰲虎哈哈笑着,眾人卻不約而同的陷入沉默。
就連性子最為跳脫的青兕都懂事的閉上了嘴巴。
其實眾人心知肚明,對於他們這些中院的墨甲,外放駐紮遠比呆在本部要好的多。
這一點無關什麼待遇,只因為留在本部會無時無刻感覺到那股強烈的壓迫和窒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兼愛所帶走,又或者是莫名其妙出現在非公院的操作台上。
「虎哥,伱知不知道這次上面召我們回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爪痕墨甲再也按耐不住心頭的焦慮,低聲問出了一直縈繞在腦海中的疑惑。
鰲虎並沒有回答,而是仰頭看了眼頭頂,莫名感嘆了一聲:「我們這群人能夠再見面,真好。這麼長時間沒回來,你們覺得中院有變化嗎?」
似有所指的話語,讓周圍一雙雙顏色各異的眼眸不斷閃動。
「應該有吧?」爪痕墨甲試探着回答。
「有嗎?」鰲虎搖了搖頭,「我覺得沒有,一切如故,還是那個老樣子。」
「老樣子就老樣子吧,我這個人可是出了名的念舊。如果中院有天變樣了,那我可能還真適應不了。」
有聽懂了鰲虎意思的墨甲故意打趣道:「就是不知道明年這個時候,咱們還有沒有今天這樣的機會,從各地回到中院聚一聚。」
「這種機會怎麼可能年年有,你想什麼好事呢。」
鰲虎話語聽着似在調侃,可語氣卻冷硬的讓人心底發寒。
一道道驚懼不安的目光投在身上,鰲虎頓感如芒在背,心頭無比沉重。
這些人都是和他關係匪淺,甚至有不少曾經一起並肩殺敵,可眼下自己卻連他們即將面對什麼危險都不能言明,這種感覺讓鰲虎不由下意識攥緊了雙拳。
「虎哥,你們在說什麼?什麼老樣子?」
青兕忽然開口,茫然問道。
「沒什麼,大家只是在敘舊罷了。」鰲虎抬手搓了搓他的腦袋,一片滋啦聲響。
「虎哥,你還想繼續在中院內當差嗎?要不跟我們一樣外放吧。」
爪痕墨甲湊到鰲虎近前,目光如炬。
「是啊,跟着你,我們踏實。」有人跟着附和。
鰲虎嘆了口氣:「我也想啊,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話音落地,眾人不禁面面相覷,一隻只械手在握緊與鬆開中不斷重複,再無人開口說話。
時間緩慢流逝,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焦躁情緒正在不斷滋生蔓延。
正當鰲虎準備說些什麼安撫大家的時候,圍攏的墨甲群外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鰲虎!」
眾人聞聲回望,卻無人挪步散開,一具具墨甲並肩站立,如同一面銅牆鐵壁。
「你們這群明鬼是不是瞎了,連兼愛所的路你們都敢擋?」
被擋在人群外的黑袍男人眼神陰沉,隨着他微微側頭,跟在身後的四名墨甲同時抬起手中的槍械。
「一群雜碎,只有膽子對自己人動手。」
一名站在外圍,頭盔中嵌着一張獠牙青面的墨甲暗罵一聲,挺胸踏步上前,伸手攥住一根槍管頂在自己眉心。
「來,夠膽你今天就開槍,老子」
砰!
暴烈的槍聲在寬闊的廠房內不斷迴蕩,獠牙青面『噹啷』一聲掉落在地,一顆扭曲的彈頭陷進面門中央。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告,如果你們再繼續阻撓兼愛所調查,接下來的子彈會全部貫進你的核心。」
黑袍男人輕蔑的掃過一眾墨甲,朗聲喊道:「鰲虎,我們懷疑你跟秦淮河地龍站的血案有關,現在要帶你回去調查。你走還是不走?」
「看來沒機會給你送禮物了啊。青兕,虎哥能不能麻煩你件事兒?」
人群中,鰲虎平靜的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放到青兕的手中,「幫我把這個東西保管着。」
「虎哥,兼愛所找你幹什麼?」
「放心,沒什麼事兒。」
鰲虎朝着爪痕墨甲遞去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一把將青兕拽到身後。
「兄弟們,給我讓條道出來。」
沉默的墨甲左右散開,鰲虎大步走出,站到黑袍男人的面前,居高臨下睥睨對方。
「走吧,別墨跡了。」
黑袍男人冷哼一聲,抬手輕輕一招,身後當即搶出兩名墨甲,手中各拿着一塊電光繚繞的枷鎖。
湛藍的電弧沾染青銅色的甲片,暴起的拳影直接將一名手持枷鎖的墨甲轟飛。
鰲虎反手扣住另外一人的頭顱,猛然下壓,同時跳起的膝蓋狠狠撞在對方的頭盔上。
咚!
轉瞬之間,兩具兼愛所的墨甲便已經癱倒在地,無力動彈。
「鰲虎,你想要造反?」
黑袍男人勃然大怒,腳下卻猛然向後退了數步。
「調查不是定罪。如果要上枷鎖,那你今天就帶不走我。」
「你現在的行為是在挑釁兼愛所,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後果?」
「後果?」
鰲虎冷笑一聲,伸手撿起地上的枷鎖,抬眼盯着男人:「我就問你一句,還上不上枷鎖?」
「這是規矩!」
「上,還是不上?」鰲虎一字一頓。
男人渾身氣焰熄滅,咽了口唾沫道:「不不用了。」
「那就行。」
鰲虎滿意一笑,將枷鎖隨手扔開,轉頭看向身後,右手並指抬至眉尾,狠狠向前一拋。
「兄弟們,回見啊。」
「就在剛剛,兼愛所已經將鰲虎帶走了。」
中院某處隱秘的房間內,彭澤和墨孤煌相對而坐。
「這個鰲虎可是一具四品墨甲,一直以來都是負責保護老彭你的安全,雖然無功但也無過。就算是有叛變的傾向,可中院內想造反的明鬼有不少,劉仙州卻偏偏拿他開刀,這裏面的原因,值得玩味啊。」
和不久前在長老會上那副怯懦無能的模樣不同,此刻的墨孤煌面帶微笑,氣質淡定從容,和之前判若兩人。
「他就是為了落我的面子罷了。」
彭澤冷冷一笑:「不過用一個鰲虎換他自取滅亡,也算是值得了。有句老話說的好,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他不止狂,而且貪。」
墨孤煌搖了搖頭:「堂堂中院的副院長,居然為了一己私慾跟外人勾結,聯手從自己人身上騙取那麼多錢財。他根本沒想過如果事情敗露,他將要面臨怎麼樣一個悽慘的下場。」
「如今的劉仙州大權在握,怎麼可能想過自己會輸?」
「老彭你說的沒錯。」
墨孤煌點頭笑道:「畢竟在他的眼裏,我們只是一群貪生怕死的無膽匪類,甚至不如一個自找死路的孟席。」
提及『孟席』這個名字,墨孤煌似乎依舊余怒未消,臉上驀然浮現一片駭人的獰意。
「孟席這頭吃裏扒外的白眼狼,我扶持他坐上副院長的位置,他居然敢背着我去討好首輔大人。他自己不自量力,死無葬身之地也就罷了,現在還害得老夫不得不要向劉仙州委曲求全。一想到這些,我真是恨不得將他的意識抽出來日夜鞭笞!」
彭澤看着暴怒的墨孤煌,不由皺了皺眉頭,轉移話題道:「院長,接下我們怎麼辦?」
「當然是繼續看戲了。」
墨孤煌緩緩平復自己心頭的怒氣,冷笑道:「他劉仙州不是想抓叛徒嗎?讓他放開手抓。本院倒是要看看他能不能將這些明鬼一網打盡!」
「可他萬一要是」彭澤欲言又止。
「沒有萬一,他註定只有失敗一個結果。」
墨孤煌斬釘截鐵道:「而且他將作為挑起中院內亂的罪人以及一直以來蓄意壓迫剝削明鬼的罪魁禍首,被本院就地正法。自此以後,中院將廢除所有針對明鬼的課題,所有修改明鬼契約中一切不公正的條款,並為在此期間所有枉死的明鬼沉冤昭雪,給予足夠的賠償。」
墨孤煌要跟明鬼和談!
彭澤恍然,卻還是擔憂問道:「那些明鬼還會相信我們嗎?」
「醒者寡,愚者眾。那些挑頭的明鬼會跟着劉仙州一起上路,至於剩下的人,他們離不開墨序,只能選擇相信。」
墨孤煌話音自信篤定,儼然智珠在握。
「可開出這麼多條件,會不會是飲鴆止渴,養虎為患?」彭澤臉上依舊帶有淡淡憂慮。
「哪裏有虎?」
墨孤煌眸深如海,冷笑道:「分明只有一群狗罷了。」
鰲虎被帶走的消息在中院內快速傳播,幾乎所有中院墨甲都知道了這件事。
一時間群情激奮,不平之聲喧囂甚上。
與此同時,在那座名為「甲子一號臨時駐甲點」的建築中,一段話語被墨甲們以甲片震動的特殊方式進行傳遞。
「各位兄弟姐妹,我是龍宗。現在到了我們起來反抗的時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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