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行省,臨江府,清江縣。
縣域內有青峰九十九座,綿亘二百餘里,山形如閣,山色如皂,風景秀麗。
但真正讓這裏聞名於整個大明帝國的原因,是因為道序『四山一宮』之一的閣皂山宗門,駐紮在這裏。
這裏也沒有其他城市之中常見的斑斕霓虹,更沒有各式各樣升空的玄奇投影,只有一名拔天接地的道袍老者立於天幕之下,神色悲憫,俯瞰全城。
正是閣皂山的開創祖師,沖應孚佑真君,葛玄。
一隻只丈高的銅鶴站在路旁,伸長的尖喙上銜着明亮的燈泡。街道兩側的店鋪上懸掛的招牌上清一色以『閣皂』二字開頭,往來其中的人群無論男女,幾乎都穿着款式類似的道袍長衫。
若是有外人在此,便會發現這座縣城之中的商戶並不收取帝國流通的寶鈔,購銷貨物用的都是一塊塊記錄着『功德』的雕版符篆。
在清江縣,生活在這裏的百姓幾乎都是閣皂山的信徒,家家戶戶以成為閣皂山道序為榮。對他們而言,被閣皂山承認的貢獻,才是真正的硬通貨,遠遠比大明寶鈔更加珍貴。
而這種情況,並不是清江縣的個例,而是整個臨江府的現狀。
作為閣皂山的人口基本盤,臨江府幾乎成為了一個國中之國。
在靠近閣皂山主峰之一凌雲峰的北城區,遍地都是形制統一的修道精舍,燈火通明,徹夜不息。
同樣如此的還有一座座專門生產雕版符篆的手工工坊,以『金木水火土』五行進行區別劃分,歸屬於不同的廠區。
不過在這裏生產出來的雕版符篆都是最低級的粗成品,除了銷售給其他勢力的道序之外,一般不止直接供給閣皂山的道序使用,而是會選出其中的精品,按照木、鐵、玉等不同材質,分門別類送入閣皂山中進行更加精細的加工。
而這一步深加工流程,才是閣皂山符篆聞名帝國道序的立足之本,不傳之秘。
夜色沉沉,滿城迴蕩隆隆的道鐘聲響。
一連十二聲,代表着子時已至。
路無行人,家家閉戶,就連工坊之中手握刻刀和硃筆的工奴都停下了動作,肅然起立,朝着北方拱手行禮。
「靈寶不滅,閣皂永昌!」
「靈寶不滅,閣皂永昌!」
恢弘的人聲乘風而起,傳上凌雲峰,飄蕩進那棟數十丈高,坐落在山勢最高之處的閣樓中。
洞開的大門內,掛滿了無數經幡,引魂明光之幡、接魂洞照之幡、威靈拔度之幡、玉皇赦罪之幡.
琳琅滿目,足足有二十四種。
在閣樓深處,是一座足有兩丈高的巍峨神壇,裝飾着繁複的雲雷紋、波浪紋、卷草紋,上面安放着三牲五果、葷素雜陳,紙錢紙塔堆積如山。
七尺高的巨香煙霧繚繞,隱約之中可以看見供奉在神台上密密麻麻的神牌,自下往上分為九層,數量逐層遞減,足足佔據整面牆壁。
「道九受篆徒羅青,位於江西南康府。」
「道八奉道人羅伏,位於直隸應天府。」
「道七金丹客羅求,位於倭區姬路城。」
神牌上散發着淡淡的青光,上面不斷滾動着一個個名字以及所代表的的道序目前所處的方位。
能夠在這裏立神牌的人,都是在閣皂山的黃梁夢境——『靈寶洞天』之中正式錄篆的道序。
神台下,一個模樣稚嫩的道童依靠在牆角,睡眼惺忪,在瀰漫的白色煙霧之中打着瞌睡,渾然沒有注意到位在倒數第四層的位置,有一塊神牌上的青光沒來由的突然熄滅。
「羽化!羽化!羽化!」
一聲聲刺耳的警報聲如潮水般湧起。
瞌睡道童的腦袋猛然從支撐的手掌中拔起,一臉茫然的看着四周滾動的紅光。
呆愣了片刻之後,道童的頭腦終於從混沌中甦醒過來,渾身汗毛直立,連滾帶爬衝到神台正面,仰臉驚恐的看着那塊熄滅的神牌。
「第四層,羅雲.羅雲師兄死了?」
作為凌雲殿的看管人,道童自然知道神牌熄滅代表着什麼。
人死如燈滅,仙死黃梁斷。
這些神牌上的文字和青光,是閣皂山道序和靈寶洞天之間聯繫的具化表現。
一旦有在靈寶洞天中正式錄篆的閣皂山道序死亡,腦機靈竅就會和洞天斷開連接,對應的神牌就會熄滅。
「啊!」
道童喉中擠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手忙腳亂爬上神台,抱下那塊代表着羅雲的神牌,縱身跳下,急匆匆就要往門外奔去。
就在此時,他充斥的警報聲的耳中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啪嗒聲響。
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落在地。
道童踏出的腳步驀然僵在原地,腦袋生澀的回望身後。
暗紅的光影中,一塊熄滅的神牌靜靜躺在地磚之上。
「又有人死了?」
道童腦海中一片漿糊,目瞪口呆的看着神台上的空位。
第五層.
死的是道五.
「羅天師兄?!」
異變還未結束,緊接着又是六塊神牌先後熄滅,搖晃着從神台上翻倒下來。
「八個.死了八個」
猛然回神的道童飛身撲來,抓起道袍前襟將地上所有的神牌全部搶進懷中,片刻不停從閣樓中飛奔而出,邊跑邊喊:「出事了!出事了!羅天師兄的神牌滅了!」
道童在漆黑的山道之中一路狂奔,奔過山腰一道刻有「靈寶祖庭」的石樓門坊,眼前豁然開朗。
無數威嚴肅穆的道觀立在山林之中,人影綽綽,全是被道童呼喊聲驚動的閣皂山道序。
小道童不顧周圍師兄們的詢問聲,徑直奔跑到一棟方方正正,如同一塊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雕版符篆的奇特樓宇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
「報告掌教,羅天師兄,還有其他跟隨他進入倭區的七名師兄的神牌,全都,滅了!」
最後兩個字格外悽厲悲婉,宛如雛鳥啼哭。
道童話音剛落,原本符篆大樓的大門猛然洞開,連串的聲音蜂擁而出。
「羅天他們不是去倭區了嗎,怎麼會突然神魂俱滅?那種貧瘠的地方誰敢動我們閣皂山的人動手?」
「恐怕是其他門派的道序幹的好事,別忘了現在的倭區可是白玉京選定的試煉場,不止是『四山一宮』的人,其他小門小派的道序也想趁亂分一杯羹。為了遞補地仙的名額,那些人什麼事情不敢做?」
「羅天是我們閣皂山小一輩中的年輕俊才,標誌性人物,絕不能讓他就這樣白白死了。」
「必須將這件事查清楚,無論動手的是誰,必須誅殺!」
「會不會是那個人?」
「.就算是他又如何,當年的震虜庭都在我們手下飛灰湮滅,如今他只是一個孤家寡人,還能與我們抗衡?」
「還是小心為好,這種無牽無掛的孤狼可不好對付。」
亂糟糟一片的議論聲中,道童頭也不敢抬,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都靜一靜。」
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響起,其餘雜音盡皆沉寂。
「浮壽,抬起頭來。」
道童渾身一顫,緩緩抬起一張蒼白如紙的臉。
「我問你,羅天等人的神牌信息上一次更新是多久之前?」
「回掌教,是四個時辰以前。羅天師兄他們出現在了倭區姬路城。」
「四個時辰之中,再無任何變動?都在那座姬路城?」蒼老的聲音接着問道。
「是是的。」
「那他們的神牌可是同一時間熄滅的?」
「有先後差別,但是很短,幾乎是同時。」
「是有人切斷了他們和靈寶洞天的鏈接!」
符篆大樓之中,有人怒吼出聲,語氣十分篤定:「肯定是其他三山和永樂宮的人,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人能夠切斷閣皂山道序和靈寶洞天的鏈接!」
「天道無窮,機緣有限。道序為了仙緣相互廝殺是情理之中,但斬斷今生還不夠,連兵解的機會都不給,是有些太過分了。」
那蒼老渾厚的聲音中沾染上了一絲火氣,「羅城如今也在倭區之中,讓他查清楚這些師弟們的死因,不要墜了閣皂山靈寶祖庭的威名!」
名為浮壽的道童俯身叩拜,「謹遵掌教法旨。」
夜色微涼。
一名頭扎道髻的男人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頭,手指戳指着道旁房屋牆壁上鑲嵌的戶牌,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隨着他不斷行走,兩側的建築越發破舊,寒風穿過門窗的縫隙,吹過屋檐下鏽跡斑斑的風鈴,發出一陣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怪異聲音。
啪。
一雙繡着金線的靴子踩在污水之中,道人抬起頭,看着眼前這間宅院戶牌上寫着的『首里城南區二百七十五號』的字樣,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
「應該是這裏了。」
道人抬手輕推,年久失修的大門發出尖銳的滋呀聲響。
門扉半開,一股濃烈的惡臭便迫不及待的撲鼻而來!
道人眼中瞳孔一縮,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不必藉助頭頂清冷微熹的月光,經過改造的法眼輕而易舉便能洞穿這點黑暗。
空蕩蕩的房內,沒有其他任何家具,只有三把座椅成一條直線,縱向排列。
三道人影安安靜靜坐在其中,身上籠罩着黑色的袍子,頭顱低垂,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
「連把椅子都不給,是不是太沒禮貌了一點?」
道人對眼前這副詭異的場景視若無睹,神色淡定如常。
「你就是羅城?」
坐在最前方椅子上的人影突然動了,兩隻乾癟如枯枝的手掌探出衣袖,緩緩摘下頭頂的兜帽,露出一張枯槁到難以形容的蒼老面容。
赫然正是昔日倭區四大公司之一黑龍資本的東主,明智家族族長,明智晴秀。
同時也是如今倭區最為炙手可熱的通緝犯。
無數道序眼中成為地仙的機緣。
「應該不至於還有人會冒充我吧?明智家主要是不相信,我把腦機靈竅給你驗一驗?」
羅城面帶微笑,邁步上前,在明智晴秀身前一丈開外站定,兩膝彎曲,竟朝着空氣施施然坐下。
嗡.
月色中躍出一抹冷光,墊在羅城的屁股下方。
「如果伱願意當然可以。」
明智晴秀的聲音十分微弱,斷斷續續,似乎已經蒼老到了隨時可能咽氣的地步。
「還是算了吧,把腦機靈竅交給你們陰陽序,還不如我現在就抽了自己的道基,還能死的痛快一點。我可不想自己那些狗屁倒灶的秘密被人放在黃梁夢境裏觀賞。」
羅城撩起道袍,右腿橫在左膝上,身體微微前傾,上下打量着明智晴秀,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
「我以前聽長輩們說過,倭區的明智家族當年也參與過帝國黃梁夢境的修建,雖然最後沒能撈到多少權限,就被氣急敗壞的帝國陰陽序們掃地出門,但身上陰陽序的基因稱得上一個優秀的評價。」
羅城的這句話沒頭沒尾,讓人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明智晴秀將垂到胸口的腦袋微微上台,平靜問道:「你想說什麼?」
「我是好奇,你是不是從這裏得來的自信,所以覺得我殺不了你?」
羅城眯着眼,「還是說,你覺得我不會殺你?」
明智晴秀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駭人的恐怖笑容:「你不會殺我.」
「為什麼?」
對方的話還未說完,羅城便笑着反問:「你現在可是和『地仙』這兩個字掛了鈎。我只要殺了你,再拿回你們從道序身上剝離出來的那些權限,白玉京的遞補地仙的名額可就是我的了。」
「因為.」
砰!
明智晴秀的頭顱突然炸開,一枚泛着金屬光澤的微縮符篆從潑灑的血水之中倒飛回來,被羅城一把抓住。
「做人別太自信啊。你都主動送上門來了,我怎麼可能不殺?」
殘留在座椅上的軀體還在兀自抽搐,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卻陡然響起。
「因為,你也殺不了我。」
「果然是黃梁碩鼠,還真是難殺啊。」
羅城皺着眉頭嘆了口氣,眼神落向屍體後的第二把椅子。
坐在那裏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摘下的兜帽,露出一張較之前年輕不少的面容。
「剛才那具軀體雖然到了瀕臨崩壞的地步,但小心一點還能夠用一段時間,現在被你打爛了.」
羅城眉頭一挑,「那我賠給你?」
話語接二連三被打斷,讓明智晴秀的心頭也不禁升起點點火氣,沉聲道:「既然你已經試探過了,那現在能不能談一談?」
「當然可以了。」
羅城身體後仰,靠在一塊風篆上,懶洋洋道:「說吧,伯母,你主動聯繫我是為了什麼?想當黃鼠狼,拿我當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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