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對面是一幢黑頂高楣的灰磚民宅,門臉兒齊整,高牆裏探出幾叢青竹,有大戶人家的風範,門楣上是「潤園」兩字。
門口有大風軍值守。
賀靈川當然是暢通無阻。他揣着瓦罐進了這座四落大厝,穿堂過廊,又通過側花園進了飯廳。
花園裏原本有假山流水、有紅楓異草,但現在入冬了,萬物凋蔽,園子的主題也從蓬勃變為了寒寂。
他經過飯廳而不入,因為那裏大而空曠,沒什麼人味兒。
最後賀靈川走入主院,這裏燈火通明,大風軍衛守在院門口,見了誰來都是面無表情。
風吹過院子,送出來的酒氣裹挾着隱隱笑聲。
他走進院子,踩着今年的初雪,三兩步就進了屋。
「醒酒湯來了。」
屋裏就兩個人,鍾勝光和邵堅,桌上殘羹過半,但酒能管夠。
鍾勝光在外辦事延誤,剛回盤龍城,但邵堅明早就要離開。
鍾勝光只得給他餞行。
這一對老朋友是二十來年的交情,昔日靈虛少年游,如今盤龍見白頭,敘舊論今無限感慨。
酒是掃愁帚,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賀靈川還是頭一次見到鍾勝光臉紅脖子粗,與平日鎮定沉穩的指揮使判若兩人。
但邵堅酒量還不如他,已經喝吐一回,單手都撐不住腦袋。
賀靈川只好出去買醒酒湯。
此物利尿解毒、清熱瀉火,他只給邵堅倒了小半碗,也就是兩口的量。「天涼了,先少喝些。」
邵堅半醉,哪有異議,咕嘟嘟一口氣灌掉,把碗一扔,抹了抹臉。
原先他和鍾勝光聊這十多年來的經歷,那是集齊了酸甜苦辣,兩瓮酒都撫不平。
其實對邵堅來說,「甜」就只有一樣:
女兒。
「小燕出生以後,我才知道前二十幾年都白活了。她那麼可愛,我每次回家見到,心都要化了!」邵堅看向鍾勝光,賀靈川就心道不妙,果然他下一句就是:
「鍾兄,你怎麼能唉,你心可真狠!」
這種話他平時當然不敢說,可現在酒壯人膽,不知不覺就把心裏話講出來了。
鍾勝光舉碗的手一頓,但沒吱聲,只是一仰脖把半碗酒全喝光。
「無憾小時候我還來過盤龍城,那時她才幾歲來着?五歲,六歲?」
鍾勝光板着臉:「六歲。」
「我記得她還隨手摘了片葉子當笛,給我吹了個小曲兒,就是你在靈虛城作的那首《柳依》。」邵堅豎起大拇指,「才六歲啊,完全沒有跑調,比我家小燕兒厲害多了。無論我怎麼教,到現在小燕兒都吹不全一個曲子,音調什麼的都不考慮。」
「夫人去得早,無憾也早早就懂事了,從不需要我費心,反而還」鍾勝光嗆了一口酒,「還幫我不少忙。」
邵堅盯着他:「你後悔不?」
賀靈川暗暗佩服,這人酒醉後這麼勇的嗎?
在場三個人都知道,他問的是鍾勝光用親生女兒酬神,後悔不後悔!
「後悔?」鍾勝光沉着臉,「後悔有用嗎?後悔能救黎民於水火嗎?」
他聲調抬起,然後一拍桌子,砰地一聲:
「後悔就不做嗎?我不做,還有誰來做?」
邵堅手拄在桌上,被嚇了一大跳。
戍院的大風軍士被這一聲震響驚動,奔了進來。
鍾勝光揮揮手,把他們都趕出去。
「好,好,不提這事了!」邵堅經這一嚇,比吃醒酒湯還好使,立刻轉換話題,「對了,你知道靈虛城這幾年崛起一家新貴嗎?」
鍾勝光慢慢坐了回去,搓了搓臉:「靈虛城的新貴,比米還多。」
幾百年如此,有什麼好稀罕的?
「不不,這家一來就先聲奪人,烏孫那條老泥鰍還賞他一條玄晶礦脈!」邵堅抓起一條肉乾,啃得咬牙切齒,「魚人家族跟他們有點過節,想找他們麻煩,結果自己反而吃了點虧。」
嚴格來說,這肉乾也是軍糧,賀靈川囊中就常備幾斤,飽腹感足,但就是太硬了,費牙。
桌上好幾個菜,邵堅卻挑這玩意兒,賀靈川覺得他想嚼的肯定不是肉乾。
「玄晶礦脈?」鍾勝光也有點驚訝,「那是立了多大的功勞?」能得這樣的賞賜!
「就是姓柯的,柯肇倫!」邵堅咬到一塊硬筋,呸了出來,「出賣我王沒遭天譴,
反而平步青雲,老天瞎了狗眼!」
賀靈川心道,來了。
這就是他想聽的內容。
鍾勝光指節在桌面叩了叩,篤篤兩聲:「以烏孫心性,玄晶礦脈不能輕易拿去封賞,有天神插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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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也是。」邵堅恨得磨牙,「若非這孫子當年告密靈虛城,打亂我王叔的計劃,淵國也不必倉促舉事。如果能多準備幾年,說不定一切都不同了。」
「那麼好的機會。」鍾勝光也是一聲長嘆,「可惜了。」
如果淵王舉事能成,鍾勝光自己的人生際遇也一定會被改寫。
還用得着困守孤城麼?
「我王叔待他着實不薄,他都官至丞相!」邵堅恨恨道,「這真是萬沒想到。」
哦,原來柯肇倫曾是淵國丞相?賀靈川默記在心。
丞相乃是相國的副手,職位的確不低了。
鍾勝光皺了皺眉:「只是告密,柯肇倫就能坐享這等富貴?」
告密這事兒,說出去不好聽,君王也不喜兩面三刀、兩姓家奴。靈虛城人才濟濟,姓柯的投過來隨便封個官兒,往角落一扔也就是了。
就好像年贊禮那樣帶兵來投的,也沒得到靈虛城幾分青睞,在賀靈川的年代裏還坐着冷板凳呢。
怎么姓柯的一家,就得妖帝如此厚待?
靈虛城人就不服氣,一直到百多年後還有門閥看不起柯家。
邵堅沉默了一下才道:「這些年我也反覆打聽,動用不少關係,也使了不少錢。過年前終於套到一條情報,在我故國、故國出事以前,柯肇倫就搜集一件神物送給天神。呵,神明大悅。」
「並且——」他一字一句,「對於天神來說,那東西也是我王叔有意舉事的證據!」
「證據?」
「這件東西,能夠與大方壺遙相呼應!」邵堅正色道,「有了它,天神就知道大方壺在淵國、在我王叔手裏!」
賀靈川呼吸一下頓住,心頭大驚。
他正好靠在桂花樹邊,背在身後的手下意識握拳,喀嚓一聲抓斷了兩根桂花枝。
什麼?
神物能偵測大方壺,那他不是完犢子了嗎?
他就在靈虛城,就在天神的腳底板下!
人家要拿他,不是一抓一個準嗎?想到這裏,他後背的冷汗都冒出來了。
不對,呃,不對!
賀靈川下意識握緊浮生刀柄,努力冷靜下來。他在靈虛城已經半月有餘,天神還到他識海里走了一趟,並未識破。
好在鍾勝光比他還震驚,並沒留意這點兒異響:
「你給我講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柯家獻給天神的寶物,或許可以偵測大方壺的下落。我打聽到這個消息就趕來盤龍城了。」邵堅認真道,「我不知道王叔有沒有察覺,但他弄來神骨給你。唉,你也知道神骨的效用,有它掩蓋,那件神物再想生效就難了。」
「前幾天怎麼不說?」這廝又不是頭一天來盤龍城!
「我到盤龍城才跟你打個照面,你就跑了,我這些天能找誰說?」邵堅呸了一聲,「鍾指揮使你是大忙人,我想私下裏捉個單都不容易。再說了——」
他頓了一頓:「我看彌天娘娘很可能也知道,因為上次她給出刑龍柱的時候,就說有幾支沾染了大方壺的氣息,可以分散靈虛城的注意力。」
賀靈川也聽到了那句話,並且印象深刻。
原來深意在此。
鍾勝光一邊思索,一邊緩慢點頭:「嗯你說得對,她很可能知道。」
畢竟是天神。
「其實,我心中早就存疑。」
賀靈川在一邊聽着,頓覺鍾勝光與彌天之間並沒全拋真心,相互都有些保留。
雖然合作,但並非毫無防備。
考慮鍾勝光的性格、考慮彌天的天神身份,這才符合常理。
「這件神物,到底是什麼?」
「大方壺的蓋子。」
賀靈川的耳朵一下就豎了起來。
大方壺還有蓋子?
也是哦,一壺配一蓋,憑什麼大方壺是例外?
「天地浩劫中,相傳黑龍撞擊天羅星,以身殉道。」邵堅緩緩道,「被撞下來的碎片,由幾位仙人聯手,耗費百多年才煉成大方壺。可是後面壺蓋遺失,下落不明,也不曉得姓柯的從哪裏把它撿回來,獻給天神,害死
我一國臣民!」
他說出來的話帶着濃濃的酒氣,但每個字都很重要,賀靈川用心記下,不敢遺漏。
今晚大有收穫啊。
消息重磅,連鍾勝光都按捺不住,站起來走了兩圈:
「你是說,天神找到了大方壺蓋,利用神器之間的聯繫確定大方壺就在淵國,所以才」
邵堅點頭:「是,我就是這個意思!」
「但它們現在還查不到盤龍城來。」鍾勝光沉吟,「顯然彌天也清楚這件事,神骨不就是用它的尾指骨做的麼?」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