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篷中一片安靜,只聽得見車輪的隆隆聲。
李慕不說話,夏荷就像在賭氣似的,自顧自地下了一個看誰先出聲的賭局。只是這氣氛着實太過沉悶,夏荷最終是沒受得住,為了讓自己別先開口,他將點心都端了過來,開始吃點心,一不小心便將點心都吃乾淨了。
他拍了拍肚皮,更悶了。
李慕還是紋絲不動,仿佛坐在那兒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尊大佛似的,一直在看書。夏荷受不住了,蹲在了李慕身前,仰着頭,從底下往上望,瞧見了李慕那顯然是失神了的一雙眼。
他乾脆將手伸到李慕的書上,擋住了上頭的字。李慕沒個反應。
夏荷唉了一聲,又坐了回去。
直到到了今晚打尖的客棧,還是車夫喊了好幾聲,李慕才回過神來的。
夏荷目不轉睛,正視着前頭,擺出一臉嚴肅的模樣來,下了馬車。他跟在李慕身後,只想着等往常那樣,李慕說一聲「麻煩店家備兩間房」,然後兩個人回到屋子裏,再跟李慕好好談一談。
卻不曾想,李慕今日竟要了三間。
夏荷愣住了,站在店門口,不動。
李慕道是:「我病還沒好,別過了病氣給你。」
夏荷卻瞧着李慕的眼睛,李慕不敢跟夏荷對視,夏荷便知道他說得不是實話。他有些不想呆在這兒了,便搖搖頭說:「那……我先出去轉轉,瞧瞧這裏有沒有沒見過的點心。」
說罷,沒等李慕應聲,夏荷就轉身走了。
他心底里鬱結着,明明是李慕先說的想要自己做他的娘子,怎麼又是李慕退了回去呢?
說是去尋新鮮的吃食,這一回夏荷卻沒那個興致去打探最熱鬧的街在哪兒,而是胡亂走着。忽然,他聽到旁邊有人在喊:「那邊那個小公子,過來。——咦?小公子?」
夏荷連抬眼皮瞧一眼是誰在喊人都懶得去做。
直到他肩膀上被人拍了下,一回頭,瞧見了一張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的臉。
是個道士,手裏拿着根幡子,上面寫着「半仙算命」四個字。
夏荷撇撇嘴,沒興趣理會。按理說該客氣地請人離開,只可惜今日夏荷就連客套都不想做了,轉身要繼續走。
那道人喊:「哎,小公子!別急着走呀,聽老道一言!——不要錢的!」
夏荷只用眼角瞥了一下那人,雖是白眉白髮,卻有一張年輕人的面孔,瞧上去古里古怪。
他道是:「你連男女都瞧不出來,還算什麼命呀,我走了,別追上來。」
那道人做了個捋鬍鬚的動作,全然不管他自己根本就沒有鬍子,擺出個高深莫測的模樣來,道是:「是我瞧不出來,還是小公子不願意說,您自個兒清楚。」
夏荷一皺眉,這才仔細地打量起那個道人來。他真瞧出來了?
道人見夏荷像是信了自己的模樣,趕緊道:「小公子,老道我千里迢迢,至此尋你,不過是為了送你一句箴言。」
夏荷盯着他瞧,不知道這道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那人頓了半晌,沒等到夏荷的追問,頗有些失望,卻訕訕道是:「我瞧小公子姻緣線隱隱要斷,特地來與你言說,追尋本心,才是要緊。——你,自個兒問問自個兒,你喜歡的是誰?他是誰才是最重要的,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今後要走什麼路子,都不打緊。」
夏荷更不應聲了,但被這道士一提,卻琢磨起這個問題來。
他,喜歡的是誰?
&喜歡的人可多了。」夏荷嘴硬。
&歡跟喜歡可不一樣了,我說的那種喜歡,最終還是為了互相交合。」道士沒個正經,一手握成圈,另一手伸出食指來,比了個捅進捅出的動作,笑道,「你,想要與誰,做這跟旁人絕不能做的事呢?」
李慕。
這樣的兩個字很快便蹦入了夏荷的腦袋裏,全然沒有第二個選擇。
道士見夏荷這樣子,笑得更燦爛了:「這就對了!枉費我尋了這麼個姻緣給……咳咳!」他話說一半,卻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能說的話似的,乾咳了兩聲,瞧了瞧夏荷,拍拍胸脯。幸好這娃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沒有聽見他剛剛說的那話。
剛一放心,這道士便聽夏荷問了起來:「你說這姻緣,是你尋的?你是月老?」
夏荷雖是這麼問了,顯然他自個兒並不相信,上下打量了這道人一番,又搖了搖頭:「月老應該是個老頭子才是。」
&老道乃是從來處來的,並非是有根之人。小公子,相見即是緣分,莫要追尋緣出何處。」他搖頭晃腦,又裝起高深來了。
夏荷撇撇嘴,問道是:「你是說,若是我喜歡,要我去跟他講?」
&也然也!」這道士笑得更歡,「孺子可教也!」
&他又不會答應我。」夏荷還惱着李慕呢。
&你就去追嘛!——反正你們都是男子,又不是大姑娘,要矜持。」這道士一見夏荷又猶豫了,說出來的話更不像話了。
&去追,他就能答應我?」夏荷問。
&緣天定,你跟那人,有紅線牽着呢。」道士笑得神秘。
夏荷又想了想,點點頭:「好,那我去追!」說罷,他也不顧自個兒是尋了個出來買點心的藉口,才跑到外頭來的了,兩手空空,就要立刻往客棧趕。
那道士見夏荷走了,將幡子一卷,背在手後,搖頭晃腦,嘀咕道是:「這小娃兒,倒比他爹聽勸,不費我特地跑這一趟。」
忽然眼前多了個影子,將道人嚇了一跳:「嚯!」竟又是夏荷。
夏荷又跑了回來,手裏頭拿着些銅板,見道士被自己嚇着了,道是:「道長不是能掐會算麼,竟沒算出我要回來?」
道士摸了摸鼻子,裝出故意的樣子來:「若是不論大小事,都非要算上一算,每一須臾的事都要掌握在手裏,那這人生,可就沒了半分驚喜了,多無趣呀。」
夏荷懶得理他的胡說,這隨便逮着個問題就能編出道理來的模樣,怎麼瞧着蘭像娘似的?他數出了五個銅板,遞到道士手裏,道:「饒南鎮的那個半仙,問卦收的就是五個銅板。我這可不是胡亂給你的,你要多要,那可沒有!」
&公子,我不是說了麼,我不收錢的。」道士這麼說着,卻笑眯眯地將那五個銅板攥在了手心裏。
夏荷道是:「我不貪人的錢財,既然你特地來指點我,那這就是你該得的。這位道長,多謝。」夏荷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只可惜他仍身着女裝,瞧上去便怪裏怪氣地。
只是這道人並不會笑話,而是彎着眉眼,受了他的禮,擺擺手,讓他趕緊回去。
禮倒沒什麼受不得的,道人自知自己比夏荷大了兩個輩分呢。這回見夏荷真的走了,道士拋起了手中的銅板,嘖嘖道:「徒孫孝敬,買個肉包吃去!」
李慕將自己悶在屋子裏,並沒有出門,說是要認真溫書,實際上卻是在發呆。
夏荷這回急着,不願叫門了,徑直將房門給推開。瞧見那本該在看書的李慕果真並沒有沒心沒肺地翻書,夏荷心底里高興了些,這人還是將自己放在心上的。又有些不那麼高興,鄉試可怎麼辦呢?
他搬着椅子,挪到了李慕身邊,坐上去。
仍舊是端端正正地,夏荷抿着唇,望向李慕。
李慕又垂下頭去。
夏荷道是:「慕哥,我也想做你的娘子。」
李慕的手顫抖了下。
夏荷卻苦惱了起來:「這說法是不是怪怪地……唉,反正,我就是那個意思。我也想跟你在一塊兒,做那種該做的事。」
夏荷至今對行房懵懵懂懂,只是大概知道,那是夫妻間才做的事,便直直白白地說了出來。怕李慕不理解,他還特地學了下道士的那手勢。不過只稍比劃了一下,他便唰地將手縮了回去。
李慕臉頰上浮起了紅暈:>
&哥,躲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咱們好好商量商量。」夏荷道是。
&不能害你們家斷子絕孫!」李慕心底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便是這個了。這刺快將他的心給扎穿了,此時被拔出來,帶着心頭血。
夏荷數着:「冬梅姐有狗娃,有兩年前生的柱子,聽說是今年又懷上了,秋月姐也留下了金寶,那不都是我們家的血脈麼?」
&
李慕剛要說,又被夏荷打斷了:「若說養老送終的話,當初母親不是說過,金寶可以擔起兩家的擔子麼?」
&你張家……」
夏荷又打斷了李慕的話:「張家的宗祠已經無人供奉,怕是這一輩子我們也不會再回去了,族譜也不知下落,即便是有了子嗣,又落在哪裏呢?」
李慕沉吟,夏荷已然是想過了他所有猶豫的緣由,將自己心底里堵死的路給挖開。
再看夏荷,仍舊着女裝的少年郎笑得燦爛,似乎是非常滿意自己的說辭,末了,才道是:「人生不過短短五十載,何不任性一回?」說罷,他咂咂嘴,這句話說得,大抵是能體現出自己肚子裏還有那麼一點墨水。
李慕卻道是:「岳父怕不會同意的……」
夏荷那得意的笑容便褪去了。千算萬算,他只顧及算李慕去了,忘記了家裏頭父母那兩尊大佛,攔在道上呢!
好不容易挖開的一條路又堵死了,夏荷嘆氣,最終是沒能忍住,往李慕身上一撲,一靠。
&是,我……」夏荷琢磨半晌,坐了起來,「我會跟爹娘講,讓他們同意的。——早晚有一天,我會給你名分的!」
李慕:「……」這話,沒說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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