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有一天李慕忽然叮囑車夫去多備些乾糧的時候,夏荷算了算日子,才驚覺寒食要到了。
張家祖墳不知何處,每年寒食最多也只是張十一在家中祭拜先祖。對於夏荷而言,對寒食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不能開火。
不能開火就意味着沒有熱騰騰的東西吃,要啃上三天的冷饅頭,喝三日的冷粥。每年到這個時候,夏荷總意興闌珊。
夏荷自打聽了李慕的話便開始苦着張臉,不過當車夫將饅頭送上來的時候,還是被夏荷給攬去了。嗅着熱饅頭的香氣,夏荷還對李慕抱怨了兩句,道是:「饅頭涼了後再吃,比新出鍋的時候,味道可差遠了呢。」他打起帘子,瞧着馬車外,眼見着外面光禿禿的地上已然是青青春草色了,夏荷嘆了一聲,「以後這衣裳越穿越少,就算是自己捂,這饅頭也捂不熱了。」
李慕敲了他的腦袋一下,道是:「不過是三日,忍忍便罷了。——要不,明日咱們休息一天,去踏青去吧。」
李慕這麼說是想叫夏荷多玩玩,玩得暢快了,就不會再苦着臉了,卻沒料到夏荷聽聞後倒是沒半分開心的模樣。於夏荷而言,他本就是個一年四季在地里討食的,所謂「踏青」,聽上去便像是那些悶在城牆裏的人才想得出的玩法。
倒是不怎麼作聲的車夫提議道:「李爺,咱們今日趕一趕路,到槐鎮落腳吧。槐鎮那兒有個杏花村,家家都種果樹,這個時節花正開着呢。」
安樂村果樹種的少,不過是偶爾有幾家人在院子裏栽上一株,大多數人家即便是想吃果子,也多是去采山上的野果子。夏荷常常上山,這些花倒都見過,李慕卻是個打小被拘着的,不像旁的村裏的男娃,小時候都一個個跟野猴兒似的亂竄。
只在詩詞中見過古人沉溺在花中的李慕頗有些心動,但他雖自己想去,卻還是要問過夏荷的意見。被問起了,夏荷便歪了歪頭,比起花,他更在意果子:「那果子好存麼,現下里還有沒有啊,這人種出來的果子是不是比山上的野果子好吃啊?我在鎮上偶爾瞧見有人賣,那一個個果子,又大又紅。」說罷夏荷便比劃了一下,只可惜果子都貴了些,又不頂飽,像是張家這樣的人家哪裏會買這東西。
&子的話,得等咱們回來吧。」李慕倒是。
&是是這兒產果子的話,說不準賣的能便宜些呢,倒是可以解個饞。」夏荷點點頭,道是。
槐鎮上不少人家都會趁清明這一天外出遊玩,杏花村此時熱鬧得很。車夫將兩人送到村口,自個兒停在了外頭,李慕便跳下車來,帶着夏荷,兩個人一前一後,往杏花村後山上走。
杏花村亦是依山而建,只不過並沒有像安樂村那般連片的良田,村里人只好靠山吃山,栽種起了果樹,賺的的銀錢倒是勉強度日。如今花開正好,遠遠看去,便見粉白二色連綿成片。路上有零星花瓣點綴,踏上去便覺得春意盎然。
李慕未曾多言,但夏荷瞧他那樣子,也知道他正被亂花迷了眼。只可惜對夏荷而言,花再多,也頂不上懷裏裹着的吃食招人喜歡。
夏荷抱着一包吃食,心滿意足地跟在李慕身後,上了山。
而後在山頂上尋棵樹下坐下來,將包袱打開,把裏面的點心一樣一樣擺出來,再將兩個滾圓的饅頭擱在一旁。點心味道雖好,填肚子卻仍舊是需饅頭才是。
為了應景,夏荷選了塊點心,遞給李慕道:「這東西是用杏仁做的,苦中帶香,酥脆可口。」將點心鋪子老闆娘的說詞複述出來,夏荷望了一眼來路上,指了指不遠處道是,「就是這種杏子花結的果子,這杏樹,我在咱們村後的山上見過呢。不過那山杏樹長得矮小多了,也不曾開這麼滿滿一頭的花。」夏荷嘖嘖,這花開得可真夠繁茂的。
&們身旁的這可是桃樹?」李慕問道,隨手撿起一片透着粉的花瓣。
&山桃咱們那兒也有!但是太酸苦了,不好吃。——不過我聽娘說過,真正的桃子可香甜了。」夏荷點頭道是,而後笑李慕道,「這兒的花,你不會都不認識吧?」
李慕笑道:「我只從詩詞中見過。」
&這便是讀書讀傻了。」夏荷煞有其事地搖搖頭,嘆道是。
李慕也不惱火,只是笑笑。
夏荷又說:「這書中總將什麼花呀草呀寫得美不勝收,不過真瞧到了,也就是那麼回事嘛。」
&倒是覺得,古人誠不欺我。」李慕將一塊點心捻起,送入口中。他倒不重這口腹之慾,只是逢年過節為了待客,才會去鎮上買些點心。但當在這花下,有心上人相伴的時候,再用起這點心來,李慕才覺出點心的香甜。
李慕一勾唇角,故意地去拿另一樣吃食,正是夏荷曾給他數過的,買給夏荷自己,不會合李慕胃口的那種。
見夏荷的眼神立時就順着他的手望向那一小塊指節長的面點了,似乎不舍卻又不會去橫加阻攔的模樣,李慕嘴角上揚,在夏荷的注視下,將手指移到了一旁。
夏荷托着腮,想了想,卻將李慕不曾拿走的那種點心,送了一塊到李慕面前,道是:「你嘗嘗吧,這種是最好吃的。」
差一點便送到李慕嘴邊去了。
李慕沒伸手接。
夏荷又往前送了送。
李慕便乾脆張開嘴,叼住了那塊點心。
夏荷立時地將手給抽了回去,總覺得有些怪,小聲道是:「來年都要二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要別人餵啊。」
李慕只是笑,咀嚼着口中的香甜。蜜味蔓延開,從唇齒間瀰漫到心底。
夏荷瞧着,忽然感慨道是:「慕哥這般俊朗,說不準等中了舉人,真有不少慶陽的大戶人家,想要招婿呢。」
那蜜似乎一下子苦了起來。
李慕咽下那口點心,搖頭道是:「我不會答應的。」
&萬一是梁京的人家呢?」夏荷問道。
&不會答應的。」李慕又重複道是。
夏荷忽地想起來:「我聽說,你那叔父,當年便是這麼離開家的吧。」
想起自己的叔父,李慕神色又是一暗。他頓了片刻,最終只是說:「我不會學他的,我不會做對不起恩人的事。」
夏荷卻是琢磨了片刻,問道是:「慕哥,你如此用功苦讀,就是為了報恩麼?」
&前是。」李慕道,「後來,不全是。」
夏荷想了想,搖搖頭道是:「我雖是不曾見過祖父和伯伯們,但我覺得,他們當初會救下你的父親,不是為了讓你們家報恩的。」
&夏荷,你又不願意讀書。」李慕終究是沒能忍住,還是拍了拍夏荷的腦袋。
本該生氣的夏荷,一琢磨李慕話中的意思,道是唉聲嘆氣起來:「我不科舉,就不能舉着狀紙去喊冤麼?」
&家有人做官,民告官,未必能成事,反而會害了你的性命。」李慕搖搖頭,勸阻了夏荷那天真的念頭。
&我……我可以找個能依仗的權貴,跟薛家有仇的那種,拜託他來幫忙?」夏荷想。
&貴更不是平頭百姓能接觸的。」李慕搖頭。
夏荷托着下巴道是:「總會有辦法的吧。——唉,等我滿十八了,就立刻出發去梁京!」
&做事不要這麼莽撞,平白丟了性命可怎麼辦,張家現在只有你這一個後人了。」李慕勸道是,「你放心便是,我會幫你的。」
&一定會有辦法的!」夏荷其實沒想出什麼好法子來,只能這麼說了。
他這兩年過得亂七八糟地,一夜之間自己那原本稀鬆平常的日子便翻了天似的,不再是個嫁了人養孩子的小婦人,而成了一個背負着血海深仇的少年郎。但夏荷在他十五歲之前只學過種地和做家務以及和家裏人抬槓,十五歲後,他哪兒能立刻就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過起那隻為復仇而活的日子呢。
最開始夏荷有使勁兒去想他該怎麼辦,後來他乾脆就讓自己不要去想,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其實夏荷心底里,想過的,也不過是能讓張十一和蘭娘安度晚年,自己平平安安地日子罷了。
但這也不意味着,他要將這一切推給李慕。
雖說戲文上、話本里那喊冤之人最終都能沉冤昭雪,但如若伸冤真有那般簡單,回回提及這件事,張十一就不會一臉愁容,蘭娘也不會每每都背着身掉眼淚了。夏荷心知此行怕是有兇險,最終,他也只能道是:「慕哥,你要上樑京,我就跟你去梁京。我能做的不多,但我一定會去做的。——要是……要是不好的話,我就陪你一起下獄,一起見閻王。」
他說話聲音很輕,但卻異常堅定。他想了想,伸出手去,攥了李慕的手。
李慕卻仍是搖頭:「可我只希望你能一生如意平安。」
話雖這麼說,但說起同生共死來,李慕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天李慕笑得很多,讓夏荷瞧着,忍不住想摸一摸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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