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被雨聲掩蓋,沒有驚擾到安樂村的旁人。至少在李家宅中,林嬸和李老太太半點也沒聽見。倒是夏荷耳朵尖,隱隱地覺察到雨聲中似乎有什麼獸鳴。他站起來,往屋外看,雨簾細密,讓眼帘中朦朧一片。
李老太太怪道:「瞧什麼呢,夏荷?」
&好像聽見什麼東西在叫,那聲響古古怪怪地,沒聽出來是什麼家畜。」夏荷這麼說。他未曾見過幾回馬,這雨聲又將那隱約的馬鳴阻斷,一時半會兒,夏荷沒琢磨出那是什麼東西在叫。
林嬸瞥了他一眼,道是:「夫人你聽錯了吧,除了雨點子,外頭哪兒還能聽見旁的聲音?」
夏荷摸摸鼻子,心想,那就當自己是聽錯了吧。
倒是張十一瞧見了那匹馬。
這難得的雨天,旁人家樂得偷懶,多在屋裏貓着。張十一卻也還是早早起來,瞅着窗外,想等雨小一點,上山上去一趟。
忽地,他望見門前路上,有人打馬馳過。
張十一年輕時頗愛騎射,此時只是瞥了那匹馬一眼,便不免眼前一亮,誇起:「好馬!都說北方的馬長得高健壯實,這才是頭一回瞧見,果真如此!」
蘭娘頗有些憊懶,聞言,也不去瞄一眼,道是:「咱們這小地方,哪兒有什麼好馬。就算是鎮子上,有那麼幾匹病怏怏的老馬就不錯了。」
&能是哪兒來的有錢人,路過此處吧。」張十一搖搖頭,道是,「這來得可真不是時候,正趕上大雨,將那馬淋壞了可怎麼辦。」
顯然那馬的主人還不及張十一心疼這匹畜生。他是帶着怒氣而來的,這傾盆大雨硬是沒能將他的怒火澆滅。依着記憶,那人尋到他要找的那家家門,便立時從馬上跳了下來,抬腳就是一踹,呵:「李芸!你給我滾出來!」
只聽屋子裏叮噹一響,似是什麼東西砸地上了,卻沒人應聲。
來人顯然是個武人,人高馬大的,臉上還有道疤,從眉角割到臉頰,瞧着就嚇人。見沒有人出來,他擰着眉頭,徑直地往這家人裏頭闖,卻見屋裏只有一個老太太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見了他,怕得要命,卻沒處可躲。
再四下一掃,又瞥見一婦人,縮在個角落裏。見來人似要殺人的目光瞥來,這婦人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大聲喊:「當家的!救命!殺人啦!」
被外人闖進來的這家,便是李老六家。
也是這人來的不巧,此時李老六家,除了病重的老太太,都在祠堂里呢,在家裏頭照看老太太的還是鄰居家的婆娘。李六嬸原本仍跪在堂中,李老六見李芸來了,呵斥一聲:「你也給我跪下!」
卻不料李芸這人可不聽話,非但自己不肯跪,反而要將李六嬸給扶起來。
李六嬸忙道:「不行不行。——你這孩子,你回來做什麼?」
&聽人說,有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李芸瞥了李老六一眼,他這「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污我娘偷錢,還攛掇着諸位不明真相的叔公、叔伯罰我娘跪祠堂,我焉能不來?」
李慕在空閒已久的族長之位上落座,聞言,不語。李芸這說的大義凜然,似乎是為了母親才回來的似的,也不想昨日被自己拽下床死都不肯走的那人是誰。
他並不想立時拆穿李芸,只左右看了看,長輩們均眉頭緊皺,被李芸這話弄得摸不着頭腦。李老六立刻暴怒,斥道:「你什麼意思?」
還是九叔公讓李老六先安靜,問李芸:「你是說你母親沒有偷錢?她自己可都承認了。」
&親當然沒偷,母親拿的是我的錢,只是把我的錢還給我而已嘛。」李芸這話聽着,格外大言不慚。
李老六都氣急反笑,道:「你的錢?!是,把你老子和你祖母氣死了,那就是你的錢了是吧!」
&親怎麼能這麼說?說得孩兒大逆不道似的。」李芸一臉誠惶誠恐,只可惜擺出這樣的表情後,下一刻他便笑了出來,顯然那惶恐是裝出來的。
眼見李老六又要打人,李慕才難得開口,道:「六叔,讓芸哥說完吧。祠堂乃祖宗安眠之所,我相信芸哥不會在列祖列宗面前胡言亂語的。」
李芸躲在李六嬸身後,聽李慕說完,他才繼續說道:「在座諸位長輩可知,被我父親藏起來的那筆錢有多少?」
&右不過十多兩銀子吧。」李同財道是,「大伙兒都是地裏頭刨食的,還能攢多少銀子下來?」
李芸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搖頭,緊接着他掰着指頭開始數,仿佛那是一大筆難以數清的錢似的。還未等他說出口,李老六喊了聲:「李芸!你還要不要臉面了?」
&正怎麼想,最丟人的都是你吧。」李芸卻全然不在乎的樣子>
倒是李六嬸張大了眼睛,仍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只是兩隻手攀上了李芸的臂膀,死死地拽着,似乎也不想讓他說出來似的。
李六家兩口子越是這個態度,倒叫旁人越發好奇起來了。
李芸衝着李老六,提了提嘴角,笑道:「你既然能做,我便能說。當初秦繁那傢伙給的是五百兩,我數了數,這幾年我娘帶給我的也不過四百二十兩,還有八十兩。既然你說祖母的藥錢都不夠了,不知道那八十兩被糟蹋到哪裏去了呢?」
他這話說的很慢,但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就好像是在敲一面巨鼓,震得在座的人都瞪大了眼珠子。五百兩?!那李老六家素日裏瞧着也不算富裕,更沒有種地之外的手藝,哪裏來的這麼多銀子!那秦繁是誰?為何要給這筆銀子?
安樂村畢竟只是個村子,五百兩對於這裏的人而言,怕是一輩子只賺不花,也湊不起來。就連一向見多識廣的九叔公,說話都帶了顫音,道:「老六,你……那秦繁是誰?!他給你這麼多銀子,不是叫你做壞事吧?」
這在座的還能鎮定的也不過只有李慕了,五百兩對李慕家而言,不是個小數卻也並非拿不出來。只是他也頗有些奇怪,李老六家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但聽李芸提及了一個叫「秦繁」的名字,李慕便立時聯想到了,那個被凌銳喊作「姓秦的」的人。
李慕敲着椅子的扶手,問李芸道:「是那個人?」
&能是誰?慕哥兒你也知道,那人跟我父親母親又沒有交情,給的錢,自然是給我的咯。」李芸背着手>
&他給的……給的是……」李老六磕磕絆絆,想要辯解,但瞧着李芸那模樣,又說不出什麼。
倒是李老四見六弟磕絆起來,轉頭問李芸:「芸哥兒,那人給這麼多錢,是要做什麼?」
&子要買他們家李芸。」這說話的,卻是個陌生的聲音,隔着牆便傳了過來。
緊接着便有個武人打扮的,牽着匹馬,往李家祠堂闖。這日畢竟下着雨,外頭沒有小輩站着,這人便徑直地闖了進來,一見他,李六嬸帶着恨意瞪過去,李老六這火氣大的,卻縮了起來。
李芸一跳,這回是往李慕身後跑了,指着那人道:「你……喂,這是我們家祠堂,你闖進來作甚!出去出去!」
&不是叫你在鎮上等我麼,誰讓你又跑了?」
&是被抓回來的行不行!你問這人啊……」李芸立時就將李慕給供了出來。
見李芸這態度,李慕也猜出來人是誰了,皺着眉頭,稍一拱手,道是:「這位可是秦兄?」
&跟老子稱兄道弟的,老子最不耐煩你們文人那一套了,讓你身後那傢伙給我滾出來!」這秦繁脾氣暴躁得很,將馬一栓,一邊說着,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哥兒救我!你可是族長啊!」李芸乾脆蹲了下來。他自打進這祠堂,就一直拿出小時候念書時學來的那腔調,此時才終於露出了這些年的本來模樣了。
&是什麼人,敢來我們李家祠堂鬧?」李慕還未想好說辭,站出來的是李同財。自打李香兒那事之後,他這村長的聲望愈發低了,這些日子正努力尋機會找回自己的名望呢。
&讓這老東西說,他是不是拿了我的銀子,答應我讓李芸少躲躲藏藏的,乖乖伺候老子?」秦繁一指李老六。
九叔公着實不贊同,問李老六道:「老六,這位公子說的可是真的?你……你把你兒子給賣了?那可是你家獨苗!你做這事,可對得起你父親?」
盛世年月,又不是遭了災吃不上飯的人家,把女兒給人做妾尚且是丟人現眼,哪裏還有把兒子給賣了的。現如今九叔公倒是慶幸,這李老六還不似李同財似的,大張旗鼓地帶着那薛大人去捉李香兒,而是把這事兒給瞞住了,錢也沒敢亂花,叫旁人看出異常來,不然這李家一大家字,怕是要抬不起頭來了。
李老六低聲辯解道是:「沒……沒入奴籍,只是答應了這秦公子,不給芸哥兒說親,也不讓他躲起來。」
&好啊你啊……怪當這兩年催你把芸哥兒喊回來,好讓他安定下來,你躲躲閃閃地……我倒是不知道,咱李家是做了什麼孽,有你們這麼兩個不肖子孫!」九叔公一邊罵着李老六,另一手一指李同財,顯然是將他也罵進去了。
李老六理虧,垂着頭。李同財倒有些不服氣,心裏頭暗暗盤算着,要是當初香兒真嫁出去了,現在也算是個官太太了,那時,這些泥腿子哪個敢罵自己?
這李家長輩們罵了起來,卻誰也不敢去攔那孔武有力的秦繁,任由他直往李慕那兒闖。李慕無法,只好站了起來,勉強擋在李芸面前,不抱什麼希望,卻也只能道是:「還請這位秦兄出去,這裏是李家宗祠,未有邀請,外人不得擅闖。」
那姓秦的卻只是道:「不讓開,信不信我連你一起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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