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教性命屬乾坤 人間草木心 第四章 人間草木心

    「復仇」二字一出,木心頓愣之間,面色充血一般瞬漲通紅,繼而速速褪卻,蒼白席捲。這樣的面色突變讓朔寧王不禁蹙攏一霎,似是費解,又似是瞭然。

    木心極力恢復心潮,看得出緩緩恢復的冷靜:「賤民身份低微,自是仰仗君主護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理如是。何況我們習醫,習的是救人之術。」木心辯解之後,言辭懇切,「可民間那許多寒涼了的醫者仁心,究竟該如何自處?」她哀哀轉向三皇子「事到如今,還有十名醫者淪入北府軍帳下,朔寧殿下朔寧殿下前年與北府軍並肩大獲全勝,想來,定清楚此事。」

    朔寧王終於換了臥姿抬眼面對她忽而通紅的眼睛,不知是委屈還是悲憤。那十大醫士本在各地聲名遠揚,自被北府強行收押,淪做醫奴,隨軍而行,士兵稍有差池便連同軍法欺壓,受辱似同俘虜。

    顧不得被捆緊發麻的身子,木心端正跪好,艱難俯身緩緩叩首三次,正襟嚴肅,沙啞低語道「朔寧殿下心懷仁德,危難之際願為廬醫擔保,免以重責。猶如甘霖天降,實是,實是我醫之大幸。」

    「這可是軍中密令。」朔寧王並未理會眼前女子的誠懇,反而峻厲頓起「你如何得知?」他頓頓聲轉而收斂眼色「既是北府軍里,你何不去求太子?」

    「放眼天下,北府軍強押醫者,南榮獻媚方士,西境求佛無度,惟有赤焰廬醫,能得師道尊嚴。」木心垂目,原本平翹的眉毛也隨之微垂,憂鬱愁思瞬間瞭然「這些事在軍營不是秘聞,在醫家同樣也見微知著,睹始知終。」

    「這就是你接近殿下的目的?」南弦右眉挑起,冷諷里全是懷疑。

    「三皇子明察。」木心改了眼色,匆匆辯解「奴婢翻閱脈冊,確是想找些關於先章後病因的蛛絲馬跡。那日時辰尚早,殿下攔住奴婢問了話,太子便認定是三皇子高看,將奴婢塞進府里來。」木心無措嘆氣,哭笑不得「奴婢實在身不由己,絕非刻意勾搭。三殿下常年征戰在外,不與宮中污流合同。小民之心,不過是朝廷能多些這般實心實意衛國護民的人,奴婢謹小慎微蟄伏數年,今日斗膽與三皇子坦誠,是覺得謊言配不得磊落君子,醫家不求殿下助益,僅盼殿下周全。」

    「這藥箋和外頭的婢子,你怎麼解釋?」

    木心咬着下唇,終於鼓起勇氣「奴婢聽聞,宮中供給僅有治病的藥物,其餘旁的還需採買,那定有短缺的時候,便想着趁着採買的機會逃走。」

    「逃走?」南弦冷哼蹲下身子「你捨得嗎?」

    「為何要捨不得?」木心瞪直了眼睛反問「奴婢從前混進宮裏,並不得皇后喜歡,真真只是個掃灰丫頭。被皇后賞給三殿下,註定也不得殿下信任。何況我又不是真的青月。」她臉色恢復漠然無辜喃喃「跑路,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你當咱們朔寧王府是什麼地方?」南弦朝一側歪着頭,細細打量着她的平靜,妄圖突襲心靈的破口。可那雙眸子卻似曾相識讓她後脊發冷,女子的直覺讓她不得不將眼前的偽裝合併聯繫到朔寧殿下的身上。他們不約而同都帶着浮冰一樣的冷漠,半分無辜半分痴傻。偏偏那厚厚冰層下暗黑而磅礴的力量緩緩暗涌,只要瞅準時機便會呼嘯着翻出駭浪。跟在朔寧殿下身邊,這樣的氣質她再熟悉不過。可朔寧殿下畢竟貴為皇子,同樣的力量如何能在一個年輕卑賤的婢子身上流動?

    「帶進來!」顧北得主子授意,朝外將門帘掀開一角。兩個小廝費力抬着一個從脖頸到腳尖被綁實在的人兒。定睛望去,確是古靈精怪的蘇銀信,被堵了嘴,急的滴溜溜轉着眼珠兒嗚嗚。

    「你暗示優璇去打聽冷翠鋪子。可是為了她?」顧北抬手,示意那二人散去,任由銀信左右焦急扭動着身子「若查證無差池,你該是皇宮藥庫里前幾日投井死了的婢女,信兒?」見銀信不搭理,他又轉向蘇木心「據查藥房新入這個學徒的前一日便是青月入宮的日子。青月入府的第二日,這個叫信兒的丫頭就投井了,屍身泡了三日,面目全非。」

    「她叫蘇銀信,是我的徒兒。」見木心如是,銀信翻滾兩圈扭去她身後委屈翹着嘴啪嗒嗒掉眼淚。似是意料之中,木心顯得淡定坦率「奴婢需要銀信來確認一件事情。」

    「方子裏有紫靈芝」她看一眼朔寧王的陰鶩帶着幾分無奈解釋「朔寧殿下在雪地裏面色發白,步入室內會快速潮紅,唇色褪青,又是習武之人,內力深厚,陽中陰虛,真真不該用紫靈芝。可方子裏不少,奴婢翻了藥房」她扭頭望向管家姑姑和南弦,眼裏帶出幾分疑惑「殿下的紫靈芝究竟是如何落藥的?」

    等不及觀察眾人越發濃厚的疑慮,倒是蘇銀信越發激動的甩着頭。朔寧殿下來興致一般,虛眯着眼睛示意將她口中布條除去。

    「姐姐你沒事吧?可嚇死我了。」

    「信兒。起來」木心寬慰裏帶着幾分威嚴,傾斜着身體支撐着她勉強坐臥,眼色示意她去看姑姑手中的藥方和姑姑才翻出的藥包「這藥包里的藥是宮裏藥房出來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銀信撇他一眼就速速垂下,在她肩頭蹭着眼淚「還以為赤焰軍都是男兒好漢,竟是這樣氓流行徑。」

    「也就是咱們赤焰軍。」南弦忿忿朝她腰上踹去「換成別人你現在早就被剁了手腳掛城樓上了!」

    銀信好容易坐直又被她踢得重重摔在地上,恨恨瞪去半晌。

    「看什麼看!你」

    「我認得你了!你就是那個毛賊!好些年前,外頭有個中了刺輪的小賊昏死在我們房角,我好心替她扎了傷熏了藥,她醒來連句謝也沒有,往我懷裏扔了只玉章就翻身跑了的可是你?」銀信盡力扭着脖子轉向姐姐,面赤耳紅:「姐姐!就是她!我沒扯謊!」小丫頭咬着牙恨恨對峙南弦難以自持的訝異怒斥「我好心救你,你卻栽贓給我,害我姐姐罰我一日澆了十缸水!」

    南弦的做派顧北爛熟,幾乎不消求證。眾人驚異之下思忖片刻便命南弦給她二人鬆了綁。蘇木心瞧着不動聲色,實際顧不上自己還掛着麻繩,雙手從銀信肩頭撫去腳踝,悄然查探着她的安危。見她確實無恙,又厲聲責備「我如何教你的?問藥探病,不可任性妄為!」

    蘇銀信也確實聽得進她教誨,原本誰也制不住的倔強陡然鬆弛,低順眉眼湊近嘟囔,「藥包是宮裏的不假,可這包藥的手法卻瞧着眼生。」


    眾人雖未有大的譁然,卻忽而面面相覷。蘇木心快速奪下藥包翻開,眾人齊齊將目光轉向藥包里長短不一、或肥厚或細長、深深淺淺的各類藥材,蘇木心倒吸一口冷氣驚呆在原地。惟有蘇銀信轉着眼珠快速冷哼反應:「紫靈芝換老樹根兒呀?這如何能是宮裏出來的?」她抬頭看着南弦驚愣神情不服氣道「你不信你自己去宮裏瞧唄。宮裏的紫靈芝是如何成色?與之相比,這老根兒還不及我上午吃的蘿蔔乾兒!」

    這掌事姑姑訝異無措,繼而惶惑跪地「這不能!賤大夫診脈回宮,老奴跟着他,瞧着他在藥房抓完親自從賤大夫手裏接下來的!三殿下!老奴受夫人之託照顧殿下,可不敢」

    朔寧王似是早有預料並未有更多的反應,甚至溫和抬起半臂示意姑姑先下去。他更在意的,是蘇木心那微妙的瞳孔,那種顫動猶如海嘯般攪動他許多年來的困頓。

    可身邊的人們早已驚惶訝異。「不該開出的紫靈芝卻開了許多,明目張胆的換了藥材,賤斌是怎麼敢的?!」顧北對掌事姑姑顯然信賴,只將疑惑眼色望向了疑惑更甚的南弦身上「殿下回來一個多月了,府中熬了這麼多次藥竟都無人察覺嗎?」

    史南弦倒吸一口冷氣急急追問可否有其它毒性,蘇木心卻有些三緘其口,謹慎答着毒性與否還得瞧過脈息才能得知。

    朔寧王死死盯住近乎凝滯不動的蘇木心。眼神錐視片刻,蘇木心似有感應,回神收斂僵硬的唇角,扮出另一幅刻意呆板的面容來「殿下的身子自有信得過的人照料,是奴婢冒昧。」

    「在宮裏這麼久,這點子把戲早該見怪不怪了才是。」朔寧王清冷之聲好似並不介意服用了幾日的老樹根,而是虛眯眼色將洞察力再敏銳二分「宮裏總有人盼你死,府里亦多得是人盼你痴,你呢?挑出這些事端來,真是為了盼本王周全嗎?」

    蘇木心並不願在宮闈之事上過多糾纏,只蹙眉堅定着拉回話頭「奴婢知道。這看起來,不是在洗清與東宮的身份取信殿下,就是在挑唆試探殿下與宮中的關係。」木心抬手齊眉,堅定沉緩「可我師徒二人說的這些,已經是報殿下恩賞。是奴婢能交付出最大的誠意了。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如今的朝廷與我醫家無契可合。我蘇木心,一生只為醫士尊嚴而戰,絕不插手皇子紛爭!」

    「你師父在何處?」顧北才發問,銀信受驚似的意欲阻攔,而後憂心望向蘇木心。果然,沉穩的木心像被戳中要害似的激靈,狠咬着下唇才未哭出來。

    「師父勞碌,三年前仙逝」哽咽之下再難發音。

    朔寧殿下軍中雷厲風行慣了,最是厭煩抽泣哭腔,偏偏今日不為所動,竟緩緩站起身:「傳聞天山西境出過一位年紀頗輕的高僧。隱去真名,還俗濟世,行跡詭異,江湖曾譽『委羽聖手』。放言不入廟堂不站江湖,自成一派。」盯着木心眸中震驚,他試探俯身,帶出的笑狡黠而陰冷「傳言他性情古怪,僅一位關門弟子。不會吧?南地紅杏,岐聖門庭;化元天醫,上手木心。這『木心』並非人間草木心,而是你蘇木心?」

    木心面色未改,但眸中惶恐,肩臂緊縮,下巴微收可見舌根發僵,未置一言。只有身後的蘇銀信似是鬆了口大氣,竟輕撞着姐姐背上嗔責低語「姐姐,他不傻啊?」

    朔寧王蹲下與木心對視之間淡淡:「一枚玉章,為什麼不能是診費,而是贓物呢?」他神色平緩,「刺輪是北鎮的暗器,玉章陽陷刻法,北鎮專屬。所以你斷定持物遇襲,定是贓物。連你都能看出贓物來,本王如何連一個活人都辯不得?本王雖是痴症多年,讀人心,卻比常人看得明白。」

    木心的未置一詞驗證了他的猜測,他回身坐去,看着震驚務必的顧北南弦嗤鼻「你在宮中暖酒,腰部受襲卻能自然發力保那酒碗不灑,該是有些功夫。朝廷有規矩,醫者不可習武持械。委羽聖手將你教的離經叛道。自己定是個桀驁不馴的倔性子。聖手先師自是翹楚,遊歷百川,信徒眾多,名聲幾乎傳為神話,雖遠離俗世,卻能知曉三十醫士連坐的內幕,能與軍中廬醫藕斷絲連。」

    「世人以醫道不齒。」木心頓愣看着眼前的皇子帶出幾分苦笑「朔寧殿下卻對醫家之事了如指掌。也不怪殿下軍中庵廬有熱血,府中醫戶得重用。」

    「誰讓本王是個痴傻病秧子?」他不懷好意虛眯着銀信方才的冒失,神情複雜點着頭冷諷「僅憑面色推斷方劑偏差還能帶出一個在王宮中來去自由、過目不忘的小徒弟。化元天醫,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承讓。」緩回些勁兒的木心終於恢復了淡漠的冷靜,沉吟半晌突然抬頭直視高高在上的朔寧殿下「朔寧殿下與我等有恩,旁人盡言三皇子不受朝中重用,但在木心心中,朔寧王是光而不耀的君子。容木心斗膽,與殿下交易一場。」

    「你算是什麼東西?」南弦切齒上前,「我們容你在這宮裏府中」

    朔寧王抬手阻她,盯住木心的大膽,似是憋足了興趣,「講!」

    木心咬唇,心下雖無把握,但眼下只能放手一搏:「赤焰凱旋,卻未與殿下同歸,可是遇到了麻煩?」

    「放肆!」一時間震怒徹響。

    木心鬆了松肩,不自覺縮了縮身子,又怯怯舒展,試探小心「若是傷員負重不堪之由,我二人願」看着眼前冰凝冷絕的臉色,她無奈長出一氣,極盡懇切之心,只差剖出五臟心肺來與他表忠。

    顧北料定此人不簡單,只能嚴厲斥責,追尋她如何知曉赤焰主力受怪病圍困在返程途中。

    「蘇木心雖女流之輩,但也明白軍營之事慎之又慎,無論疫症或中毒,赤焰的將士們都耽擱不起。大夫逢亂必出,若要解圍,我師徒二人是除了軍醫以外最好的法子。蘇木心愿以醫士赤城,替朔寧王分憂。」木心翻手轉掌朝下,帶着蘇銀信叩首三次緩緩「他日軍中危急解除,還請殿下替我等保密身份,放我二人自行離去。」

    「怎麼?」朔寧王有些意外斜眼而去「連坐的案子不查了?本王的周全也不顧了?」

    木心無奈苦冷嘆息「讓諸位見笑了。木心有眼無珠,實是低估了王宮深院的複雜。加之無心捲入了皇子之中,實是慚愧。木心知罪,還請三殿下成全。」

    南弦再要發話,被顧北拉去阻下。朔寧王呆望那張蒼白的小臉,不知如何思量。時間在寂靜里流過半晌,直到他起身走向門外。

    「去江都,即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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