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這是你對我的誇獎。」
陸沉微笑着應下。
厲冰雪說朝堂上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心機深沉,又說他絲毫不弱,顯然只是在調侃,陸沉肯定不會誤解其中的含義。
見他笑容輕鬆,厲冰雪輕哼道:「你倒是不客氣。」
因為外面一直在下雨的緣故,屋內的光線不算明亮,故而一直燃着燭火。
借着柔和的燭光,陸沉看着她白淨的面龐,聽着她略帶嬌憨的語氣,不由得稍稍移開視線,輕咳一聲道:「左相的懷疑倒也沒有太大的問題。雖說薛相很早前便邀請過我,但是那天我去相府拜訪的確是臨時起意,刺客能夠做出那等簡單卻有效的埋伏,顯然是提前得到消息。」
厲冰雪被他這番話帶着偏離先前的話題,微微蹙眉道:「織經司內部知道你行蹤的人應該不多,秦提舉執掌此處十多年,不會查不出來吧?」
陸沉思忖片刻,緩緩道:「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陸沉,伱餓不餓?」
厲冰雪看着他沉思的模樣,忽然岔開了話題。
便在這時,一聲輕微的響動從陸沉的腹內發出,他猛然間感覺飢餓感湧上大腦。
「呃有點。」
陸沉略有些尷尬地說道。
「不餓才怪,你這幾天無法進食,只能餵點藥粥。我讓廚房一直準備着軟化的吃食,你且稍等一會,我現在就讓他們送過來。」
厲冰雪起身向外走去。
陸沉望着她的背影,心裏有種奇特的感覺,她似乎是不想自己繼續思考那些問題。
約莫半炷香過後,厲冰雪回到房間,手裏提着一個食盒。
走到床邊,她左右看了看,便將食盒放在一旁,十分自然地伸手說道:「我扶你坐起來。」
陸沉方才查探過自己的狀況,確如太醫所言傷勢正在好轉,被刀客一掌拍中時候劇痛的撕裂感已經消失,只是身體比較虛弱。
他道了一聲謝,緩緩坐了起來,厲冰雪又貼心地幫他放好靠枕。
其實到這個時候陸沉已經覺得頗為不妥,畢竟他遇刺受傷和厲冰雪無關,即便不提對方的身份,怎好勞動她一直伺候自己。
厲冰雪終究是未出閣的女子,這般親密的舉動若是被外人知曉,靖州都督府恐怕會發生一場地震。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勸阻,厲冰雪仿佛已經看透他的想法,微笑道:「你放心,我身邊沒有那種喜歡嚼舌根的人,外人不會知道這些事。再者,你現在是需要照顧的傷者,難道我不能照顧你?」
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陸沉登時無言以對。
他倒是可以讓譚正等人幫忙,但這無疑會讓厲冰雪難堪,而且一群陌生男子待在厲宅,傳出去恐怕更加不堪入耳。
厲冰雪沒有繼續解釋,從食盒中拿出吃食和筷子,然後平靜地遞過來。
「多謝。」
雖然陸沉覺得這兩個字在此刻略顯蒼白,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
厲冰雪輕笑道:「快吃罷,不要胡思亂想。」
燈影翩翩,一片寧靜,只剩下陸沉輕緩的咀嚼聲。
大傷初愈,他不能吃得太飽,所以片刻之後便停止進食。
厲冰雪起身說道:「你且好生歇着,稍後太醫會來幫你診脈,確保不會出現什麼問題。我現在要離開一會,你醒來的消息得稟報宮裏和其他人,免得大家一直在擔心。」
「有勞厲姑娘。」陸沉輕聲道。
聽到他再次帶上稱謂,厲冰雪神色如常,微笑着轉身離去。
才剛剛走出數步,她忽地停步轉頭說道:「眼下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養傷,只有儘快恢復到遇刺前的狀態,你才能繼續前行。陛下對於朝局的調整,兩位宰相的心思,織經司內部的麻煩,乃至於藏在幕後的真兇,這些事情暫時不需要你操心。我知道你未必能將這些話聽進去,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張一弛才是進取之道,不要永無休止地給自己增添壓力。」
望着她懇切的神色,陸沉鄭重地點頭。
接下來幾天時間裏,厲宅不斷有客登門。
在獲悉陸沉醒來後,宮裏的天使第一時間到來,帶着天子對陸沉的慰問,以及一大堆珍稀藥材和補品。接下來便是各位大人物派來家中子弟探訪,兩位宰相、樞密使、上將軍、兩位大將軍盡皆有份,每個人都帶着價值不菲的禮單。
陳瀾鈺和霍真等人代為迎客,除了宮裏的天使之外,其他人都被他們攔了下來,只說陸沉遵照太醫的叮囑需要靜養,眾人對此紛紛表示理解,沒人執意要見陸沉。
只不過當這些權貴子弟離去的時候,大多忍不住會看一眼厲宅的門楣。
坊間傳言,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對這位年輕的陸都尉態度值得品味,從眼下這等局面來看,此事倒也不是無中生有。
後宅花園,空氣中帶着幾分寒意。
「我來京城的次數不多,恰巧每次不是秋天就是冬天,從未見過百花盛放的景觀。曾經聽父親說過,這座後花園在春天時候的景色特別美,只可惜無緣見到。」
偏廳之內,一對年輕男女相鄰而坐,女子透過挑窗望着庭院中蕭索的冬日景象,面上泛起些許恍惚的神情。
陸沉現在已能下地行走,只是還不能太過勞累,更無法動用內勁,這是太醫反覆叮囑過的事項。
聽到厲冰雪若有所指的感慨,他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輕聲道:「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你可以隨時南下回京城小住一陣。」
厲冰雪沉默片刻,她偶爾會生出一些感慨,因為旁邊的年輕男子很懂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需要她特意點明,僅僅是隻言片語,他就能洞察到更深一層的用意。
就像當日廣陵城外初見,兩人沒有任何明面上的交流,卻在戰場上做出心有靈犀的配合。
「天下太平這是很遙遠的事情,而且就算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一天,那時候永嘉肯定不會是京城。如果想要維繫世間大局,河洛城才是真正適合定為京城的所在。只可惜當年那些人不懂得珍惜,平白葬送大好局面。」
厲冰雪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
陸沉想起陸通講過的往事,對她最後那句話頗為認同。
以他兩世為人的閱歷,自然知道十三年前的大齊雖然內憂外患,但還沒有走到傾覆的地步,之所以會造成如今南北分離的局面,完全是因為齊朝先帝的昏庸無能。
在他準備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厲冰雪忽然轉頭望着他,清冽的眸光中多了幾分決然的意味:「陸沉,我想和你說件事。」
陸沉心中一緊,他隱約有了某種預感,頷首道:「你說。」
厲冰雪平緩卻堅定地說道:「那天我沒有喝醉。」
陸沉道:「我知道。」
「也不能說是裝醉,當時腦子稍稍有些混沌,不過意識很清醒。你應該知道,我不是一個喜歡藏着掖着的人,心裏怎麼想便會怎麼說。有些話雖然難以啟齒,但借着酒意說出來也無傷大雅,大抵事後可以不認。」
「那會我便是這樣想的,不說出來我會覺得很憋屈,心裏不爽利做事也不得勁。我娘和兄長這兩年為我的婚事頭疼,可我確實沒有看中的男子。在廣陵城外與你並肩作戰的時候,我並沒有想過這種事,當時只覺得你是一塊璞玉,所以想替家父招攬你,我相信你可以在家父的教導下成長為軍中棟樑。」
「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心裏便有了你的影子。」
她的語速略微有些快,但是說得非常順暢,顯然這些天暗自斟酌過。
不同於那天酒醉之後的囈語,這一次厲冰雪表達得非常清晰。
陸沉望着她眉眼間的洒然,輕聲道:「我——」
厲冰雪第一次打斷他的話,微笑道:「今天能否只聽我說?」
陸沉讀懂了她的心思,便點了點頭。
厲冰雪繼續說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懶得理會旁人說三道四,甚至也不在意你心裏有了林姑娘,畢竟你們只是師姐弟的關係,連定親的儀式都沒有舉行,我緣何不能爭取自己的終身大事?可是我仍舊不能這麼做,因為我見過蒼生疾苦,親眼看着家父為了北伐大業嘔心瀝血,我既然能夠略盡綿薄之力,便不能待在深閨相夫教子。」
她輕輕一笑,搖頭道:「但是十九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男子,如果不能當面說出我的想法,可能我這輩子都會後悔。」
陸沉靜靜地望着她,片刻之後緩緩道:「謝謝。」
厲冰雪道:「請原諒我有些自私,這段時間讓你留在府中,只是希望將來馬革裹屍之時,我心裏會有一份美好的回憶。」
陸沉腦海中浮現這些天的畫面,厲冰雪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從不假手於人。
他們無所不談,從邊疆局勢到京華風雲,乃至於齊國的未來。
厲冰雪舒出一口長氣,微笑道:「這些天我很開心。」
陸沉頷首道:「我也是。」
厲冰雪站起身來,等陸沉起身後上前給他一個輕柔的擁抱,低聲喃喃道:「謝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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