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月華如水。
一抹修長的身影來到別苑的外書房,倚在門邊望着裏面的景象。
窗邊的大案旁,陸沉執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面前堆着幾大摞卷宗。宋佩站在不遠處,不時幫陸沉添茶研墨,其餘時候就靜靜地望着陸沉的側臉。
陸沉仿佛心有所感,扭頭望向站在門邊的林溪,有些驚喜地說道:「師姐來了。」
「嗯。」
林溪溫婉地應了一聲,隨即邁步而入。
宋佩連忙見禮,然後知情識趣地告退。
陸沉起身搬來一張交椅放在大案旁邊,對林溪說道:「師姐請坐。」
林溪沒有拒絕,只是視線儘量避開案上的文卷,莞爾道:「我現在應該稱呼你是師弟,還是陸校尉?」
「當然是師弟。」
陸沉微微一笑,誠懇地說着。
他接受蕭望之的徵召,搖身一變成為淮州都督府的從五品檢事校尉,這個職位的工作內容大抵相當於前世的參謀。
陸沉對參謀並不陌生,前世他從軍校畢業之後,先去陸軍服役,後來因為表現突出被調入特戰大隊升任教官,最後才轉為駐外武官。
前世的參謀和這個時代的檢事校尉又有不同,因為此時戰爭手段的單一和信息搜集的困難,專業的參謀體系很難發揮出太大的作用。
絕大多數時候一支軍隊的主將都會有自己的幕僚,進行軍情分析和提供意見參考,但也僅此而已。
對於陸沉而言,他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是缺少足夠充分的信息。
林溪望着他眼中難以遮掩的倦色,柔聲問道:「遇到麻煩了?」
陸沉呼出一口濁氣,感嘆道:「大都督對我的期望太高了。」
在遠離廣陵的硝煙之後,住在來安城別苑的這段時間對於林溪來說很安逸。
每天早晨起來,她帶着陸沉運功練習,再教他林家祖傳的拳法和刀法。
吃過早飯,陸沉會去都督府做事,她則留在別苑看着陸沉讓人搜集來的各種話本故事,中午會歇息半個時辰。
等到申時左右,陸沉回來再和他交流上玄經的感悟心得。
她從小生活在山野之中,記憶中每天唯一的事情是刻苦練功,等到年紀稍長便以菩薩蠻的身份行走江湖,幾乎沒有一日空閒。
每晚臨睡前,她總覺得自己不能這樣虛度光陰:林溪你得儘快教會他,然後北上回去幫父親做事。
可是第二天醒來,面對陸沉的笑臉和他讓人精心準備的話本故事和點心,又覺得不能拒絕他這番好意。
眼下見陸沉陷入煎熬的境地,林溪想了想說道:「不要急,慢慢來。」
陸沉對她說過一些事情,比如蕭望之和陸通有着多年的交情,所以他會進入都督府。
但她不想刨根問底,因為那涉及到淮州都督府的軍情隱秘,自己終究不是齊人。
然而對於陸沉來說,經歷過先前的那些事後,林溪是否值得信任早已不是需要考慮的問題,在他心裏僅次於陸通。
一念及此,他便主動說道:「青峽之戰取勝後,蕭都督打算等朝廷的援兵到來,然後在北線發起一場反攻,目標是偽燕的青田城和湧泉關,二者若能同時拿下自然極好,實在不行也可只攻一處。」
林溪的眼神愈發柔和,隨即說道:「蕭都督想讓你做什麼?」
陸沉靠在椅背上,左手指着大案上的卷宗,緩緩道:「他希望我能制訂一套完整的反攻方略。」
「呃?」
林溪情不自禁地訝然道。
她不懂兵事也知道這件事的難度,真正的戰爭絕對不是幾個山寨之間的紛爭械鬥,哪怕是後者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
想要謀劃一場真刀真槍的戰爭,這需要付出極大的心血,關鍵在於自身還得具備這樣的能力。
林溪不懷疑陸沉是否有這樣的能力,從廣陵之戰的種種表現來看,這位年輕師弟的確有軍事上的天賦,蕭望之應該是看中這一點所以才考驗他。
她有些心疼地說道:「這該如何下手?」
陸沉這些天想得頭皮發麻,索性放空一下腦袋,從桌上找出一張自己描繪的簡易地圖,然後挪動椅子靠近林溪,兩人之間的距離迅疾消失。
林溪眼神微動,最後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陸沉並未覺得不妥,指着地圖上說道:「師姐伱看,淮州北部是來安防線,阻擋着偽燕軍隊南下。從來安防線往北就是偽燕的湧泉關,這裏位於群山之間地形險峻,與我方盤龍關的地理概況很相似。」
林溪認真地看着。
陸沉挪動手指,停留在來安防線的西北方向,又道:「這裏是青田城,位於谷地之中,北邊就是偽燕東陽路的腹心之地。如果我軍想反攻偽燕東陽路,青田城是必經之路。這裏駐紮着大量景朝老卒,偽燕軍隊反而不多。」
林溪頷首道:「我明白了。如果淮州想反攻燕國東陽路,要麼打下青田城作為進攻的根基,要麼強攻湧泉關打開北上的通道,只有這兩條路。」
「師姐很聰明。」
陸沉贊了一句,又道:「對於齊國來說,淮州的意義就是庇護江南大地,同時保留北伐的跳板。如果被偽燕和景朝佔據沿江北岸的渡口,那齊國就沒有任何反擊的能力。所以不論朝廷那些大人物怎麼想,他們都必須支持蕭都督。」
「在淮州和偽燕接壤的邊境線上,從西到東,盤龍關、青田城和湧泉關是三處最關鍵的戰略要衝。如果這三處都在淮州都督府的掌控下,那我軍便有了絕對的主動。若要北伐,我軍可以從這三處出兵北上,若要固守,只要這三處不失,北方的軍隊就無法進入淮州境內。」
陸沉的解釋很簡單但是很精準,林溪很快便明白其中原委。
她微微蹙眉道:「既然青田城和湧泉關都這樣重要,想打下來恐怕很難吧?」
「何止是很難。」
陸沉輕聲一嘆,繼而說道:「青田城是一座軍城,裏面常備兵力是一萬人,糧草和守城軍械不計其數。青峽之戰過後,偽燕又往此處增派援兵五千,而且他們隨時可以通過青田北方的通道繼續派遣援兵。湧泉關的地形極其險峻,正常來說只需要兩千人就能居高臨下守住,但是景朝在這裏駐着三千老卒,還有兩千偽燕兵馬。」
廣陵和青峽兩場大敗挫敗北燕的攻勢,但不意味着他們已經元氣大傷,甚至無法固守邊境要衝。
林溪望着桌上的卷宗,小心翼翼地道:「強攻可以嗎?」
陸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強攻是下策,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這樣做。按照都督府的戰報來看,青峽之戰當中,擔任主攻的鎮北軍和飛雲軍損失一千到兩千餘人不等,其他各軍都有不小的傷亡,如今總兵力約為六萬兩千人。」
「盤龍軍不能擅動,後方的廣陵軍也是如此,而且還需要整頓休養。如此一來,我軍能夠動用的兵力在三萬人左右,算上還在路上的京城南衙三軍,總計兵力不到七萬人。」
陸沉的神色很凝重。
七萬戰兵看似數量不少,拔除青田城和湧泉關身前的阻礙應該沒有問題,但想要強攻這兩處要地,兵力仍然顯得捉襟見肘。
最關鍵的一點是,他昨日從蕭望之那裏獲悉,朝廷對於淮州都督府的態度略顯曖昧。
據說那位執掌大權的左相李道彥在廷議上表態,南衙三軍繼續北上,由蕭望之統一指揮,支持他試探性地反攻,但是要審時度勢,不可強行冒進。
同時還有一件事,蕭望之的封賞暫時被壓了下來,說是等反攻之戰結束後再一併嘉獎。
陸沉當即就聽出言外之意,這一仗若打得好便重賞,若是打不好便功過相抵,要是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等待蕭望之的就不是嘉賞而是懲治。
換而言之,對於蕭望之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維持現狀,憑藉青峽一戰的功勞加官進爵。
可他毫不猶豫地推行既定的戰略。
長輩如此堅決,陸沉怎能不用心?
林溪望着他皺起的眉心,忽地抬起右手想要幫他撫平,然而卻在半空中停住,又縮了回來。
陸沉微微一怔,看着她故作平靜的面龐,微紅的耳垂卻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他定定地看着,柔和的燭光映在林溪白皙的臉頰上,直到暈染出一片淡淡的粉色。
夜色溫柔而又靜謐。
「好看麼?」林溪忽地微笑着問道。
陸沉剛要順口答應,猛地警醒過來,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
還沒等他轉移話題,便見林溪出手如風,如青蔥一般的手指掐住他的耳朵,雖然沒有真的用力,口氣卻十分不善:「你現在肩負大都督的期望,數萬將士的性命都在你的謀劃之中,怎可分心去想別的事情。」
陸沉心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參謀,蕭望之就算再怎麼器重我,也不可能真將這麼重要的任務只交給一個年方弱冠的晚輩。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便老老實實地喊冤道:「師姐,我沒想啊。」
「嗯?」林溪稍稍用力。
陸沉連忙改口:「好好好,我想了。」
林溪輕哼一聲,脆生生地道:「不可以想!」
陸沉故作一臉委屈,似乎很想問一句我到底該不該想?
或者說,師姐你究竟是指我在想什麼事情?
林溪白了他一眼,緩緩起身。
陸沉見狀便問道:「師姐要回去麼?」
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舍。
林溪噗嗤一笑,往前兩步來到大案一側,素手執起硯台上的墨錠,沒好氣地說道:「認真做事,我幫你研墨。」
「誒!」
陸沉喜笑顏開,答應的速度很快,仿佛不願她那句話掉在地上。
林溪面龐上不由綻放開明媚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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