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建武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午後,衡江南岸白石渡口。
北地的雪飄然而至,江面上冰花瀰漫,遠方的天幕與延綿的山川,近處的枯樹與蕭索的道路,放眼望去一片清冷的純白。
渡口南面的官道旁,數十位包裹嚴實的騎士安靜地等候着,他們偶爾會悄悄看向西邊江畔長堤,打量着那對在這種天氣里依然有興致漫步的年輕男女。
朔風凜冽,寒意襲人,不過對於武功高強內勁深厚的厲冰雪而言,她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空氣中的寒冷。
長堤盡頭有一座八角飛檐的古樸涼亭,在此可以眺望遼闊江景,若是春秋時節經常會有旅人駐足於此,更有一些文人墨客於此地留下壯麗詩篇,眼下自然空無一人。
厲冰雪身着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外罩一襲大紅披風,愈發襯得她白皙的肌膚欺霜賽雪。
陸沉與她並肩同行,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他的傷勢已經大致痊癒,一方面是宮中太醫手段高明,另一方面是宮裏的珍稀藥材可以隨意取用,那些權貴府邸也送來不計其數的補品,所以他現在逐步恢復錘鍊內勁的習慣。
兩人步入涼亭,厲冰雪走到闌干旁,柔聲道:「雖然先前便討論過,但我還是想說陸靜安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不錯,陛下對你真不是一般的用心。」
陸沉眺望着北岸的疏闊景色,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浮現幾許笑意:「就怕家父不太舒服,他本來是打算等我行冠禮之後再定表字。」
厲冰雪對他的父親了解不深,只知陸通是淮州境內頗有名氣的富商,聞言便輕笑道:「天子賜字可不多見,如今陸沉陸靜安這幾個字早已傳遍京畿之地,令尊若是得知肯定會很開心。」
「希望如此。」
陸沉語調平和,心情卻談不上放鬆。
從遇刺受傷到離開京城的前幾天,那段時間他一直住在厲宅養傷。
雖說他住在一棟單獨的小樓里,平時與厲冰雪相處亦是謹守禮節,並無絲毫逾矩之處,但他心裏總覺得不太妥當,尤其是夜深人靜時想到林溪,難免會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那一日厲冰雪非常明確地闡明心跡,他若不予以回應又顯得毫無擔當,然而每次他剛剛開了一個頭便被厲冰雪岔開話題,兩三次之後他便不再提起,因為厲冰雪顯然並不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覆。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性情。
厲冰雪凝眸望着冬天的人世間,忽地主動挑起先前刻意避開的話題:「林姑娘如今在七星幫總舵?」
陸沉道:「是。」
厲冰雪轉頭望着他,眼神中帶着幾分好奇:「你們就這樣天各一方?」
陸沉想了想,答道:「暫時只好如此。」
「確實有些為難。」
厲冰雪輕聲一嘆,緩緩道:「七星幫是江北綠林第一大幫,幫中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林姑娘想必得留下來幫助她的父親。你如今又有軍務在身,短時間內恐怕無法北上去尋她。其實在江華城的時候,我便瞧出伱們之間有種隱約的羈絆。不過你們都很年輕,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這番話豁達爽朗,只是陸沉聽在耳中愈發不解,遂問道:「厲姑娘,我不是很理解」
「不理解我為何能這般光風霽月地談論你和林姑娘的關係?」厲冰雪無比自然地接過話頭。
陸沉點了點頭。
厲冰雪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莞爾道:「我以為那天已經說得很清楚。」
陸沉老老實實地說道:「確實很清楚,但是正因為太清楚所以更加不明白。」
「你這個人呀平時看起來聰明絕頂,在這種事上卻又很笨拙,也不知是不是非要我說得更詳細一些。」
厲冰雪頗為罕見地輕嗔一聲,繼而說道:「我說過我對你有好感,亦不諱言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一位讓我心動的男子,但我並未說過此生非你不嫁。」
陸沉坦然道:「我知道,厲姑娘巾幗不讓鬚眉。」
厲冰雪頷首道:「我對兄長說過,北伐大業未成,父親心中鬱郁,我希望能多做一些事情。如果這兩年就嫁人,我就得接受深閨大院相夫教子的生活,沒有機會再領兵征戰。我實在不能做出那樣的選擇,可我又不想將那些話一直憋在心裏,所以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
陸沉想起那天她說的另外一句話,不禁心有所感。
「我希望將來馬革裹屍之時,心裏能有一份美好的回憶。」
這份回憶便是指她對陸沉袒露自己的心意,以及在陸沉受傷後將他接到厲宅休養,兩人難得的相處時光。
在那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裏,她沒有再思考邊疆戰事和朝堂紛爭,每日除了勤練武藝之外,其餘時間基本在和陸沉閒談相聚。
這樣看似簡單乏味的生活,對於厲冰雪來說已是難得的放鬆,故而她才會稱之為美好的回憶。
她並未讓陸沉難堪,或者非要他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只是利用那段時光稍稍放鬆自己心裏緊繃的弦。
陸沉或許是潛意識裏確認這一點,既感激對方屢次出手相助,又十分敬佩她的豁達和堅毅,同時難免會有幾分憐惜之意,所以沒有選擇在下地行走後立刻從厲宅搬出去。
「至於為何屢次打斷你的話頭,不讓你提起那件事」
厲冰雪微微停頓,低頭淺笑道:「我終究也是一名女子,知道這個世道里那樣主動的行為無異於離經叛道,恐怕沒有多少女子會如此直白大膽。說便說了,我不會否認,可若是被你直接拒絕,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她轉過頭來,面龐上飄起幾分狡黠之意。
陸沉亦笑道:「這個理由十分有力。」
厲冰雪輕哼一聲,猶如碎冰一般清脆:「再者我心裏清楚,你這個人看着溫和實則極有主見,沒有當場拒絕只是照顧我的臉面,那些天肯定在想一個妥當委婉的理由,我自然不能給你這個機會。」
陸沉有感而發:「難怪我總覺得特別被動。」
厲冰雪抿嘴輕笑:「你莫要忘了,雖然我在戰略大局的謀劃上不及你,但我帶兵多年時常主動出擊,沖陣經驗算得上很豐富。單論在小規模戰事中尋找機會的能力,我不一定比你弱。」
陸沉誠懇地說道:「姑娘用兵如神,陸某甘拜下風。」
厲冰雪的笑聲愈發清脆動聽,片刻後說道:「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可我怎麼覺得跟你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竟然也會生出類似的情緒?唔紅顏禍水確有幾分道理,古人誠不欺我。」
陸沉見她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略顯為難地說道:「厲姑娘,你讓我上戰場拼命我絕對不皺一下眉頭,但是要讓我梳妝打扮塗脂抹粉,這件事恕難從命。」
「陸公子莫要害怕,我不會欺負你的。」厲冰雪微微昂起光潔的下巴。
陸沉作勢往後退了一步。
厲冰雪見狀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來,隨後沖他說道:「其實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陸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厲冰雪道:「那天見你遇刺受傷,起初我擔心偽燕的刺客賊心不死,會繼續對你不利,便奏請陛下將你接到厲宅。不過在你醒來之後,我堅持請你留在厲宅養傷,除去先前說過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陸沉神色平和地望着她,淡然道:「厲姑娘之意是?」
厲冰雪稍稍伸展雙臂,呼吸着清冽帶着寒意的空氣,緩緩說道:「無論個中緣由為何,你終究是在我府中住了大半個月,將來林姑娘知道這件事後,我想看看她會不會因此生你的氣。」
「其實在那天姑娘你說明之後,我便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着。
厲冰雪面上浮現好奇之色。
陸沉微笑道:「我會如實相告,師姐也肯定不會生氣。」
「早就猜到會是這個回答。」
厲冰雪笑了笑,心中飄起一抹傷感,隨即轉移話題道:「天色不早了。」
陸沉抬頭看了一眼迷濛的天色。
其實在松陽驛的時候靖州和淮州兩撥武將便已分別,前者轉道西北穿過忻州和雅州前往靖州地界,後者則是一路向北趕來江畔渡口。
厲冰雪坦承她要將陸沉送到江邊,霍真等人便帶着顧婉兒和墨兒這對主僕提前返回靖州,賀瑰和蘇章等人亦是心照不宣地加速趕回淮州,只留下這對年輕男女和他們的護衛慢慢前行。
但是無論他們如何放慢速度,終究到了分別之際。
「將來的戰事中,你要小心一些,別再像廣陵城外那般只想着斬將奪旗。」
厲冰雪凝望着他的雙眼,輕聲叮囑着。
陸沉道:「你在和北邊游騎交手的時候也要注意安全。」
「嗯。」
厲冰雪應了一聲,面帶微笑上前,緩緩張開雙臂。
陸沉並未刻意矯情,坦然接受這個禮節性的擁抱。
厲冰雪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有我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你也有自身的職責,而且你還要去找林姑娘。你放心,我並非那種痴纏不休滿腹妒心的女子,不會去做一些讓你我都不開心的事情。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望你珍重萬千,將來若能在戰場上重逢,我願同你並肩殺敵。」
陸沉輕吸一口氣,頷首道:「能夠與你相識,這是我的榮幸。」
厲冰雪後退兩步,定定地看了陸沉一會,旋即微笑着大步走出涼亭。
「告辭。」
「一路順風。」
厲冰雪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朝他揮了揮。
陸沉望着一襲紅衣走向遼闊的天地之間,視線中遍地純白,唯有那抹紅色明媚又驚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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