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王氏大宅。
秋風入庭院,秋雨伴枯黃,漸起蕭索清冷之意。
珠簾半卷,美人獨坐,懸筆難書。
女子眉尖微蹙,神思凝重,一封原本可以輕鬆寫就的家書不知為何遲遲難以落筆。
其實依照她和王駿的姐弟情分,再加上以前那些年的書信往來,寫一封家書聊以問候本屬尋常,然而經過那次族長兼宰相的王安耳提面命,這封信註定會帶上幾分古怪的意味,她打了十餘次腹稿都覺得不太妥當。
丫鬟錦書邁着小碎步走進來,望向女子面前的那張紙,見紙上只有寥寥數筆,遂來到近前說道:「小姐,最近幾天城裏都快傳瘋了。」
王初瓏心知她是想讓自己稍稍放鬆,便將那支紫毫筆放回筆架上,轉頭問道:「何事傳瘋了?」
錦書難掩訝色,嘖嘖稱奇道:「還不是東邊的戰事?兩萬多官軍進山剿賊,居然接連吃了幾個敗仗,損失超過上萬人。那個南齊陸沉真真不是普通人,居然能帶着幾千山賊取得如此驚人的戰果,難怪朝廷會為他開出萬戶侯的賞格。」
王初瓏自然知曉東陽路大軍在寶台山慘敗的事情,卻沒想到這件事會在城內傳得沸沸揚揚,連自己的丫鬟都能了解得如此清晰。
不對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故意將此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王初瓏秀外慧中,兼之從小便在翟林王氏這樣的頂尖門閥長大,對於人心鬼蜮陰謀算計有種近乎天生的敏銳觸覺。
「小姐?」錦書見她陷入沉默,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王初瓏醒過神來,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往後不要在人前議論這些事情。」
錦書雖不解其意,但對她的話極其信服,當即應了下來。
便在這時,一名大丫鬟來到門外,脆生生地說道:「小姐,老爺請你過去一趟。」
王初瓏心中一動,淡淡應下旋即起身出門,穿廊過亭來到西邊的積善堂,這裏是她父親王承的住處。
被大丫鬟引至書房,王初瓏下意識地抬眼望去,房中僅有王承一人,並無其他人的身影。
王承年近五旬,在翟林王氏這一輩中年紀最長,王安雖以族長之身出任燕國宰相,在他面前仍然要畢恭畢敬執兄弟之禮。
其人面容清癯,滿身儒雅雋永氣質,神色溫文爾雅。
他注意到王初瓏觀察的目光,便微笑道:「你叔父方才離開,不過今日喊你前來,確實跟他有些關係。」
王初瓏垂首低眉,問道:「不知爹爹和叔父相召所為何事?」
「先坐。」
王承指着對面的交椅讓王初瓏坐下,繼續說道:「初瓏,伱是個聰慧的孩子,我和你叔父本就沒想過要瞞着你,畢竟一家人沒有必要猜來猜去。上次你叔父讓你和王駿通信,無非是想和南邊保留一條溝通的渠道,可是如今看來,我們王家不能太過謹慎。」
這話便是直截了當地挑明了一些事。
王初瓏卻想得更深一層,王安此前已經說過這件事,今日他本可當面說得更詳細一些,眼下他特意避開,說明有些話只適合父女詳談。
她那雙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動,看向王承說道:「爹爹之意,我們王家要入場了麼?」
王承並不意外她的反應,喟然道:「王家早已身處局中,何來是否入場?當年楊大帥身死涇河防線被破,我和你叔父就是否降景一事爭執了許久。當然,事後看來他的決定很正確,如果王家沒有及時暗中歸順景朝,便會像其他幾大世家一般身死族滅。可是話說回來,我們終究是齊人身份,現在假借燕朝的官身還能騙騙自己,可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景朝徹底吞併北地,將來就再也沒有反正的機會了。」
這番話可謂極其坦誠,沒有絲毫遮掩之處。
王初瓏心中稍稍熨帖,她並不抗拒為家族做些事情,前提是長輩們沒有將她看做一顆棋子。
一念及此,她柔聲說道:「想來爹爹和叔父也是因為這兩年南齊邊軍的強勢表現,因而有了改弦更張的想法?」
王承終究是古樸端方的君子性情,聞言不由得老臉一紅,嘆道:「倘若南邊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們王家縱然想做些什麼也無從入手,畢竟相較於王朝更迭,自家的前途和命運更加重要。如今南邊屢戰屢勝,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大帥暫且不提,光是那個名叫陸沉的年輕人,就讓景朝的驕兵悍將吃苦不迭,而眼下正是他們逐漸崛起的時刻。」
王初瓏微微頷首,沉靜地說道:「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王承道:「便是這個道理。」
王初瓏心下權衡片刻,緩緩問道:「不知爹爹需要女兒做些什麼?」
王承搓了搓手,略顯為難地說道:「我和你叔父商議了幾天,大致有幾種預案。其一是暗中幫助七星幫,那群綠林草莽如今在陸沉的操練下已經成為一支不容小覷的軍隊,且紮根於大燕腹心之地,將來必然還有極大的用處,這一點也肯定是蕭望之的目的所在。」
王初瓏忖道:「爹爹,女兒聽說那位慶聿郡主對江湖草莽勢力頗為關注,叔父若是想從七星幫入手,行事必須小心謹慎,避免在翻臉之前被對方抓到馬腳。」
「這是自然,你不必擔心,咱們王家在河南路一帶根基不淺,哪怕只是暗中松一松,七星幫在山裏的日子就不會很慘。」
王承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其二,那陸沉如今還留在寶台山里,但是他總得回南齊邊軍。先前他北上的時候無人注意,現在他已是慶聿懷瑾和龐師古的眼中釘,各方勢力無不欲殺之而後快,再想悄無聲息地穿過東陽路回到南齊怕是不易。在這件事上,我們王家也可以暗中出力助他一程。」
王初瓏沉吟道:「爹爹,如果這件事需要女兒給王駿寫信,再讓他傳信給陸沉,這一來一迴路途太過遙遠,恐怕會耽誤正事。」
王承怔住。
他和王安商議的結果便是讓王初瓏再寫一封信告知王駿,再通過王駿取信於陸沉,否則王家人直接找上門去,陸沉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會相信。
萬一王家挖好陷阱等陸沉跳,他豈不是自尋死路?
所以他們才準備讓王駿和王紹那對同宗父子做中間人,可王初瓏的話切中要害,這個法子需要很長時間,不一定來得及。
王承不由得尷尬地笑道:「應該來得及吧?陸沉一時半會肯定無法離開寶台山,畢竟那支七星軍的生死存亡都繫於他一人之身。」
王初瓏搖搖頭道:「爹爹,其實這件事不需要如此複雜,若真想取信於陸沉和他背後的蕭望之,我們只用拿出一樣東西。」
王承連忙道:「你快快說來。」
王初瓏抬眼望着他,平靜又果決地說道:「東陽路的地圖和兵力佈防圖。」
王承心中一震,喃喃道:「你是說獻圖?」
「是。」
王初瓏眼中泛起一抹清冷之色,繼續道:「女兒這段時間分析過陸沉北上的緣由,他費盡心力扶持七星幫,甚至不惜來河洛城親身涉險只為取得那些綠林豪傑的信任,無非是想在大燕腹心之地建立一片根據地,與南齊淮州邊軍遙相呼應,繼而謀奪東陽路。獻圖之後,陸沉乃至蕭望之自然會相信我們王家的誠意,不必靠王駿居中說項。」
王承起身在屋內踱步,神色愈發凝重。
王初瓏安靜地坐着。
片刻過後,王承沉聲道:「茲事體大,我要和你叔父再商議一下。初瓏,你與王駿的書信往來不必中斷,至少可以做二手準備。」
王初瓏便起身道:「是,爹爹。」
王承見她似有告退的想法,連忙岔開話題道:「你且坐下,我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王初瓏道:「爹爹請說。」
王承返身落座,輕咳兩聲,略顯遲疑地說道:「初瓏,你今年十九歲了,前兩年為你挑了兩次夫婿,你都不太中意,為父不想勉強你,便由着你的性子來。只是女子終究要嫁人,更不必說咱們王氏大族這樣的人家」
王初瓏聞言垂下眼帘,並無羞惱之色,亦無驚訝之意,仿佛她早就料到此事。
王承望着最疼愛的長女這般落寞形容,後面的話便有些無法繼續說下去。
然而王初瓏卻主動接過話頭道:「叔父之意,是想讓我嫁給陸沉?」
「這」王承微微張開嘴,隨即有些艱難地說道:「初瓏,你莫要誤會,你叔父本來是想等到合適的時候,將雪茹那孩子許給陸沉。這半年來我們打探過陸沉的底細,他家中情況簡單,僅有老父一人,並無兄弟姐妹,陸家是淮州當地有名的富族,雖然比不上咱們翟林王氏,但也算是清白人家。最關鍵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陸沉在南齊軍中前程遠大,不僅蕭望之待其如子侄,南齊皇帝對其也頗為器重。」
他頓了一頓,勉強笑道:「再者,如今你也見到了,那陸沉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年輕俊彥,其人膽氣和能力皆是不凡之選。倘若他和翟林王氏聯姻,對他本人將來的前途大有裨益,以我們王家的根基和底蘊,想來也不算辱沒了他。」
王初瓏微微低着頭,輕聲道:「既然叔父提議雪茹妹妹,爹爹為何要反對呢?」
王承默然片刻,緩緩道:「雪茹那孩子性情飛揚跳脫,你叔父和叔母太過嬌慣了些,真要嫁給陸沉那等軍中男兒未必是好事。你從小便聰慧內斂,又知大體懂進退,若真能和陸沉共結連理,必然會是琴瑟和鳴。初瓏,為父其實只想為你找一個好歸宿,陸沉雖然眼下還是南齊武將,但和河洛城裏那些膏粱紈絝比起來,他要強出太多。」
王初瓏心中輕聲一嘆。
她對陸沉並無惡感,本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兩個人,過往對他的了解也只局限在她比較感興趣的大事裏,自然從未想過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又是否符合自己意中人的形象。
然而她也知道對於翟林王氏這樣的頂尖門閥而言,族中未婚女子雖然可以享受到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優渥生活,卻也必須承擔為家族聯姻的職責。
門閥世家想要屹立不倒,一方面要靠審時度勢多方投注,另一方面則要靠子女聯姻,打造出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一個很簡單的例子,當初王駿之父王紹歸順南齊,憑藉一己之力為南齊拿下江華城,靠得不是他如何能言善辯,而是他依靠翟林王氏的福澤,和江華城守將孟智祥關係莫逆。
王承望着女兒沉默的姿態,心裏不由得有些愧疚,雖然王安在這件事上不容置疑,但他依然不願勉強自己的女兒,便寬慰道:「初瓏,若你真心不願,為父——」
王初瓏抬起頭,打斷他道:「爹爹,說不定陸沉看不上王家女呢。」
王承失笑道:「看不上?傻女兒,雖然他的確前程遠大,但是若能娶得王家女,他在北地做事便會有極大的助力。最重要的是,我的女兒性情溫婉天資聰慧,又生得這般好的容貌,難道還配不上他?」
王初瓏無奈地笑着,見他主意已定,便說道:「關於此事,女兒並無反對的權利,一切全憑爹爹做主。」
「好,好,你放心,為父肯定會操持妥當。」
王承笑呵呵地說着,待王初瓏告退後,他也立刻趕往蘭雪堂。
燕國宰相王安看似在堂中看書,實則心神不寧,見王承到來後連忙起身見禮道:「兄長。」
王承擺擺手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禮?初瓏那孩子並未反對聯姻之事,不過,經她提醒之後,我們先前的想法可能太繁瑣了。」
王安請他落座,問道:「兄長此言何意?」
王承便將王初瓏的看法簡略複述,重點在於獻圖一事。
堂中一片寂靜。
良久過後,王安悠然感慨道:「兄長,你我皆不及初瓏的果斷決然啊,若她是男兒身,必將是翟林王氏的雛鳳。可惜。」
王承亦是一嘆,隨即問道:「你贊同她的想法?」
王安頷首道:「在我看來,南齊邊軍接連大勝,又有新增江北四軍之舉,如今蕭望之讓陸沉在寶台山弄得官軍進退維谷,可見攻守之勢逐漸轉變,將來或有驚天動地的變化。與其等到將來形勢明朗時再出手,不如現在提前向南邊釋放一些誠意。」
王承輕聲道:「終究還是要小心一些,慶聿懷瑾和龐師古那些人未必真的完全信任我們王家,在變局到來之前要提防走漏風聲。」
王安淡然道:「兄長放心,這件事我親自派人去辦。」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臉上不約而同浮現一抹笑意。
書友們好,感冒還是比較嚴重,所以今天只有這一大章四千字,抱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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