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之上,儼然一副眾生畫卷。
林溪偏過頭望着遠處正在刻苦操練的將士們,耳根已然泛紅,眼中秋水盈盈,既羞澀又有幸福的喜悅。
董勉等一眾綠林大豪滿臉堆笑,恨不能上前朝陸沉的肩膀錘兩下,道一聲你小子總算開竅了。
林頡望着躬身行禮態度堅定的陸沉,面上帶着微笑,心中卻長長舒了口氣,旋即上前幾步扶着陸沉的手臂,溫和地說道:「不必多禮。」
陸沉直起身來,再度懇切地說道:「還請師父成全!」
這個時候他當然不能說自己和林溪早已兩情相悅,縱然這是事實,他也不想流傳出去讓旁人非議林溪的清名,因此做足了求親的姿態。
林頡看了一眼站在那邊的女兒,喚道:「溪兒——」
林溪垂首低眉,輕聲道:「爹爹做主便是。」
其實陸沉此舉並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規矩,從來沒有人自己提親,且不說他家中還有老父親,哪怕他孑然一身,也應該找相熟的長輩上門提親,如此方為禮數。
只不過場間這些綠林大豪顯然不會在意繁文縟節,林頡也只是象徵性地詢問林溪,他怎會不知道女兒對這個年輕人早已芳心暗許。
如今水到渠成,他便笑着點頭道:「好,我答應你的請求。」
陸沉一禮到底,朗聲道:「多謝泰山大人成全!」
林頡不由得發出一陣豪邁的笑聲,旁邊董勉和齊廉夫等人亦是連聲道喜。
「恭賀幫主喜得佳婿!」
「依我看來,也只有陸兄弟配得上咱們的大小姐!」
「我就說嘛,陸兄弟和大小姐乃是天作之合!」
「不知何時能喝上二位的喜酒?」
「幫主,我馬上讓人去選定黃道吉日!」
一派喧鬧之中,陸沉轉頭望着林溪,二人目光交錯,頓生滄海桑田之感。
林頡擺擺手,眾人便安靜下來,他望着陸沉說道:「我與你父親知交莫逆,想來他也會贊成這門婚事,不過此事終究要同他說一聲,總不能老爹尚不知情兒子便成親了,這樣做很不妥當。」
陸沉頷首道:「泰山所言極是,我是想着先將親事定下,等返回淮州後稟明家父,待明年走完一應儀程,然後請師姐風風光光地嫁過來。」
林溪輕咳兩聲,臉紅紅地告退——陸沉的行事風格簡直比綠林中人還直接,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繼續聽下去。
林頡允准,隨即帶着陸沉和其他人返回議事廳。
眾人落座之後,林頡繼續着先前的話題說道:「明年?伱這話里似乎藏有深意。」
此間並無外人,陸沉自然不會藏着掖着,坦然道:「如今七星幫自保無憂,但和淮州之間還隔着燕國的東陽路,我總不能讓師姐悄無聲息地過去。今年淮州軍和朝廷一直在籌備北伐需要的糧草軍械,明年一定能拿下東陽路,屆時寶台山和淮州便可連成一片。」
眾人逐漸回過味來,望着陸沉的目光中多了敬重和驚嘆。
陸沉又道:「山中雖然易守難攻,可終究生活艱苦了些。等到東陽路收復之後,師父可以在南邊選一塊地方安置幫里的老弱婦孺,山里則繼續保留守御寨堡,以作東陽路西北和北邊的屏障。如此一來,七星軍仍舊掌握在泰山和師姐手中,還可以進一步招兵買馬不斷壯大。」
這下連林頡都不禁動容。
陸沉的考慮如此深遠且周全,委實超出他的意料。
齊廉夫想了想,正色道:「陸兄弟,既然你有這樣的打算,那麼在淮州軍北伐的時候,我們七星軍理應出手相助。」
林頡頷首道:「廉夫言之有理。」
「計劃趕不上變化。」
陸沉無奈地笑了笑,繼續對眾人講述他最初的謀劃,也算是對這一戰的簡略總結:「在燕軍進山之前,我的預想是分為三步走,第一步引誘敵軍入山並且降低他們的戒心,第二步通過游擊戰取得小規模的勝利。這套方案的重點在第三步,待兩邊形成僵持之勢後,通過拉長戰線和拖延時間,持續不斷地消耗燕國的實力。」
他站起身來,走到牆邊的木板旁抬手劃出南北兩條線,說道:「我預計僵持的時間會維持在三個月左右,入冬之後燕軍的輜重壓力會更大,而那個時候淮州軍也已準備妥當,一南一北同燃戰火,燕國必然難以為繼。只是沒想到兄弟們如此生猛,而燕軍又太過脆弱。」
說到這兒他聳了聳肩,笑道:「如今燕國不可能再發兵進山,他們只會一門心思關注着南方邊境,七星軍若要強行進逼東陽路也不太現實,畢竟我們兵力相當有限。故此,現在對於我們來說最好的選擇是休養生息繼續壯大自身,戰事不必急於一時。」
眾人聽懂之後也都笑了起來。
林頡意味深長地道:「這般說來,都怪燕軍不中用?」
陸沉點頭道:「大抵如是。」
「凡事欲速則不達,你的決定更加穩妥。」林頡面露讚許之色,又道:「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們接下來只需要和燕國朝廷談條件,儘量多拿一些好處,然後在山裏老老實實地修煉內功。等明年淮州軍豎起北伐大旗,我們再伺機配合?」
「不止於此。」
陸沉看向凝神靜聽的冉玄之,微笑道:「冉大哥,奇火和火雷的配方你還記得吧?」
冉玄之振奮地說道:「自然記得!陸兄弟你放心,除了幫主之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些工匠也不知全貌。」
這番話登時引來其他堂主的不滿,只不過當着林頡的面不敢鼓譟。
陸沉道:「奇火其實不怎麼划算,而且山中草木旺盛,萬一不小心引發山火會很麻煩,除非是在南邊峽谷那種極其特殊的地形,因此我不建議多做,只需要保存一些原料,緊急時刻可以拿來震懾敵人。但是火雷不同,將來的戰事中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所以還請冉大哥多去尋找一些老工匠,可以多給一些報酬,哪怕供養他們的家人也值得。」
冉玄之問道:「找工匠繼續研究火雷?」
陸沉道:「這是一方面,我還有一些想法要靠這些能工巧匠來實現。」
冉玄之鄭重地點頭道:「好,此事交給我便是。」
林頡聽着二人的對話,心中微微一動。
眾人又談了一陣便相繼告退,最後廳內只剩下新鮮出爐的翁婿二人。
「陸沉,陪我走走。」
林頡語調溫和,當先朝外面走去。
兩人漫步於午後的山寨內,一路來到南邊的山門,前方可以看見那條蜿蜒的峽谷,依稀可見戰事的痕跡。
這位武榜第一人的肩膀遼闊如山,他凝望着漸落枯黃的山中景色,悠悠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在北上之前應該和蕭望之約定好了,你帶着七星幫挫敗燕軍繼而襲擾東陽路後方,他順勢起兵北上攻打邊境要塞,又有靖州厲天潤作為策應,燕國必然首尾難以兼顧,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
毫無疑問,陸沉方才的解釋雖然說服了其他人,卻沒有騙過林頡。
陸沉並不意外,他原本就沒想過要瞞着這位泰山大人,只是有些事沒有必要告知旁人,因此坦誠地說道:「因為七星軍需要時間沉澱,如今景朝還騰不出手對付南邊,燕國自顧不暇且重心放在邊境上,對於七星軍來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發展時機。」
林頡道:「可你是南齊淮州都督府銳士營都尉,是南齊皇帝敕封的山陽縣男,論理你應該將南齊的得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哪怕七星軍打沒了,只要能夠幫助蕭望之達成目的,你都應該這樣做——莫要誤會,我並不懷疑你對溪兒的真心。」
陸沉雙眼微眯,同樣望着前方,緩緩道:「師父,你如何看待楊光遠楊大帥?」
林頡微微一怔,轉頭看着這個年輕人的側臉,臉上漸漸泛起笑意:「楊大帥是真正的聖人,當年齊國的朝堂上,他的存在讓那些昏君佞臣無所遁形。」
「沒錯,家父也是這樣說。」
陸沉點了點頭,隨即轉頭迎着林頡的目光,認真地說道:「可是我不想成為第二個楊大帥。」
這句話未免有自誇之嫌,畢竟楊光遠除了忠耿之名,最讓世人讚嘆的是軍事上的才華和天賦,如今陸沉雖然也有着不錯的表現,但距離楊光遠那個層次還差得有些遠。
林頡卻沒有因此嘲笑陸沉,他品味着這句話的深意,感慨道:「好志氣,不愧是讓溪兒中意的男人。只不過,你終究是南齊的臣子,那位皇帝陛下似乎要不斷加恩於你,等到你擁兵自立那一天,你不怕天下人對你口誅筆伐?」
陸沉平靜地說道:「我去過京城見過天子,平心而論他是個不錯的皇帝,雖然處境很艱難,仍舊想着為邊軍將士做些實事。但他身體不太好,幾個皇子又不成器,萬一哪天他駕崩了,我不認為那些皇子能夠扛起江山的重擔。等到那一天,外有景朝虎視眈眈,內有門閥世族爭權奪利,我們這些軍中將領何去何從?」
「保家衛國乃是軍人天職,然而縱觀煌煌史書,多是奸詐小人攪動風雲。越是忠臣良將,越容易憋屈枉死,此例不勝枚舉。當然,若是當今陛下能夠長命百歲而且始終不昏庸,我未嘗不能做大齊的忠耿之臣,可將來事誰能保證?與其將命運寄托在他人的寵愛,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
陸沉的語調很平緩,但眼神無比堅毅。
林頡輕輕一嘆,緩緩道:「我沒想到,你會對我如此信任。」
陸沉淡然地說道:「因為您和家父是過命的交情,又是師姐的父親,如果連您都不信任,我還有什麼必要談論這些雄心壯志,不若早點回家繼承家業,做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富商子弟。」
林頡點頭道:「這句話倒沒說錯。」
陸沉話鋒一轉道:「其實師父這些年也想過起兵造反,對嗎?」
林頡失笑道:「確實想過,只是這段時間旁觀你運籌帷幄,方知我以前那些想法宛如小兒玩鬧。在練武這件事上,我自認天下第二,應該沒人敢自居第一,但是在籌謀天下大勢和練兵打仗這些事上,我和你相比猶如雲泥之別。」
陸沉歉然道:「師父言重了。」
「不言重,人貴有自知之明。」
林頡神色坦然,繼續說道:「我倒沒有想過稱王稱霸,只是不忿於官府欺壓百姓,想着憑藉一身武功殺出一片天,後來才知道這是痴心妄想。如今我年紀也不小了,已經到了知天命的時候,原本只想着能讓幫里的老少過上好日子,沒想到能夠等到你的出現。」
陸沉沒有刻意自謙,他冷靜地說道:「七星軍大有可為。」
「確實如此,前提是由你來掌控。」
林頡微微一笑,隨即饒有興致地問道:「所以你是準備讓七星軍獨立在齊軍序列之外,在必要的時候再親自接手?」
陸沉老老實實地答道:「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想先在淮州軍站穩腳跟,手裏掌握足夠多的本錢,將來才有能力成為下棋的人,而不是棋盤上受人脅迫的棋子。」
林頡溫和地說道:「有我和你師姐在,七星軍永遠不會改換門庭。」
陸沉懇切地說道:「多謝泰山大人。」
「不過,我可不是沒有條件。」
林頡眼中泛起一抹狡黠。
陸沉好奇地道:「您說。」
林頡悠然道:「七星幫雖然非我創立,但發展到如今可謂傾注我的全部心血,七星軍這數千男兒是我手把手帶出來的漢子。我將他們交給你,並非是無償送給你,而是作為溪兒的嫁妝。換句話說,我不管你將來會勾搭多少女子,絕對不允許那些狐媚子動搖到溪兒的正宮地位,否則」
這位武功境界深不可測、連尉遲歸都親口承認不是他對手的武榜第一人抬手輕拍陸沉的肩膀,笑道:「你好自為之。」
陸沉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腦海中忽然浮現厲冰雪的面孔,但是又覺得自己心思純正,一心只有師姐,怎麼可能招蜂引蝶?
他仔細想想,還是覺得自己的桃花運沒那麼旺盛,哪裏會勾搭多少女子,因而朗聲保證道:「泰山放心,小婿絕對不會做那種蠢事。」
「你當然不會,但是將來貼上你的女子必然不會少——罷了,總之你心裏記着我今日的話就好。」
林頡笑着說道,然後轉身負手,優哉游哉地離去。
陸沉望着他巍峨的背影,想着若是被武榜第一人追殺,那應該會無比悽慘吧?
不過這一天肯定不會出現。
陸沉抬手擦了擦冷汗,心裏如是默念。
王初瓏人物卡已添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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