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江以南,道州境內。
雲湖之畔。
這裏距離京城不算太遠,往東南方向穿過忻州南部,便可抵達永嘉北郊,全程大約二百七十餘里,騎士全力趕路只需一天一夜。
湖畔某處莊園,一位氣質陰冷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腰畔懸着一柄極其普通、最多值二三兩銀子的長劍。
他望着碧波微瀾的湖面,還算周正的面龐上泛着漠然孤寂的神情。
旁邊還站着一個三十多歲、衣着講究的男子,他恭敬地說道:「陰先生,此處可還滿意?」
中年男人面色不變,淡淡道:「我何時去永嘉?」
男子名叫李雲山,乃是李錦山的親弟弟,他不慌不忙地說道:「先生莫要心急,且在此處休整數日養精蓄銳。」
中年男人轉頭看了他一眼,雖未刻意發作,目光中蘊含的冰冷劍意依舊讓李雲山心中一顫。
此刻他切身感受到江湖武榜第六的恐怖威勢。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冷劍陰千絕。
三年前他受李宗簡之請渡江南下,在京城當街襲殺陸沉,卻被位列武榜第八的尉遲歸阻止。
陰千絕並非李宗簡的部屬,只不過是看在對方誠意夠足的份上,他才南下出手,但是在尉遲歸出現的那一刻,陰千絕便知道自己無法得手。
他很清楚武榜排名只是一個名頭,尉遲歸的真正實力絕對可以排到江湖前三之列,所以在揮出十年一劍沒有傷到尉遲歸的時候,他非常明智地選擇離開。
然而尉遲歸就好像纏上了他,兩位頂尖高手就此展開小半年的追逐和廝殺,足跡一路遍佈江南各地,最後甚至跑到了江北邊疆。
李雲山看出這位高手的不耐煩,於是小心翼翼地說道:「先生,時機還不成熟,但是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讓您有出手的機會。」
陰千絕漠然應了一聲。
李雲山見他心情不爽利,只好賠笑告退。
陰千絕前行數步,望着眼前無比祥和靜謐的景色,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泛起躁鬱之色。
那場持續小半年的纏鬥,於他而言是不願回想的憋屈故事。
尉遲歸的武功明顯壓過他一頭,十六式散手天然就能克制他的冷厲劍意。
最後一戰,陰千絕拼盡全力,仍然不敵尉遲歸綿延不斷的氣息,落得一個隨身佩劍被折斷、被迫立下血誓的結局。
所以如今他才換上一柄普通平凡的長劍。
原本陰千絕打算就此作罷,因為他知道自己短時間內無法殺死尉遲歸,與其無能狂怒不如繼續磨礪劍意。
可是整整三年過去,他發現自己的劍意一直停滯不前,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有了心魔。
尉遲歸和陸沉一天不死,他不可能再有丁點進步。
故而當南邊有人找上門來,希望他能再度出山,陰千絕沒有多想就答應下來。
他不在意廟堂諸公為何爭鬥,不在意大齊社稷是否安穩,不在意天下蒼生的生死存亡,只要有人能幫他殺死那兩個人,讓他可以破除自己的心魔,他便不會拒絕。
至於為何不去找尉遲歸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廝殺,只因陰千絕不想繼續浪費時間徒勞無功,那些江湖道義從來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你們不死,我睡不着覺。」
陰千絕握着那柄普通的長劍,喃喃自語,眼神乖戾。
入夜之後的京城,雖未施行嚴格的宵禁,但也格外靜謐安寧。
尚書府內宅某處暗室,一位中年男人愁眉苦臉長吁短嘆,毫無平時風輕雲淡的從容儀態。
李适之親自斟了一盞茶放到他面前,微笑道:「賢弟何至於此?」
中年男人起身接過茶盞,然後長吁道:「兄長,這兒沒有外人,我得跟你訴訴苦。那個寧不歸背後站着的肯定是秦國公陸沉,否則他哪有膽量如此放肆?現在他手中捏着我們傅家的把柄,不就等於秦國公知道了這件事?雖然他暫時還沒有逼迫我做什麼事,但是如果沒有反制的手段,他早晚會將傅家拉下水。」
他便是楓林傅氏之主傅陽子。
「莫要心急。」
李适之神色淡然,悠悠道:「寧不歸只是一枚棋子,沒有陸沉點頭允許,他不敢自作主張。再者,他所謂的證據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就算真鬧出來也動搖不了你們楓林傅氏的根基。」
傅陽子的情緒稍稍緩和,隨即試探性地問道:「兄長,宮裏那位現在是何打算?」
李适之沉吟道:「陛下沒有你想得那麼笨,他很清楚陸沉以及邊軍的重要性,更不必說薛南亭和許佐都是骨頭很硬的人,斷然不會同意陛下胡來。按照我們之前的設計,那把火已經點燃,目前還處在蓄勢的階段。下一步陛下會提出讓陸沉的家眷留在京城,但我估計陸沉對此應該有所預感。」
傅陽子微微皺眉道:「他真有這般敏銳?」
李适之搖頭道:「因為陛下不懂得過猶不及。陸沉和厲冰雪大婚之日,其實陛下只需要御駕親臨,勉勵稱讚幾句,再留下一些賞賜就可,偏偏他要自以為是折騰出一件金甲,換做你我是陸沉,難道不會覺得異常?有些事我不能對陛下說得太明白,所以他無法精確掌握火候。事到如今,朝廷可以拿捏陸沉的地方不多了,左右只是那些手段,以陸沉的天分和智慧,猜到這一點不算太離譜。」
傅陽子緩緩道:「就算他能猜到也不好應對。」????「這不是重點。」
李适之飲了一口茶,冷靜地說道:「畢竟這種事不是朝廷法度和規制,不具備硬性推行的可能性,原本要是能打陸沉一個措手不及,或許還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今最多就是看一場無趣的口水仗罷了。與此事相比,我更好奇的是他會讓寧不歸找到你頭上。」
「兄長此言何意?」
「陸沉自從去錦麟老宅見過家父,回來之後變得低調了許多,同時又讓人暗中籌謀,想要從你口中挖出江南世族的隱秘,這說明他只是想自保北歸,否則動作不會如此簡單。」
「要是真讓他回了江北,可就是龍入大海。」
傅陽子略顯擔憂地說道。
「所以更加不能打草驚蛇。」
李适之抬眼看着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心懷憂慮,唯恐整個傅家被他們拖下水,但這個時候必須要沉住氣,不能讓寧不歸和他背後的陸沉察覺異常。回去之後,若是寧不歸再找上門來,無論他要你做什麼,先答應下來然後敷衍拖延,我這邊自有應對。」
「兄長這般說,愚弟照辦便是。」
傅陽子雖然有些不安,最終還是應承下來。
李适之親自將他送走,片刻後來到內宅書房,讓人將李錦山召來。
「老爺。」
李錦山恭敬行禮。
李适之緩緩道:「你讓人去找沈毅,讓他查一查陸沉、寧不歸和原刑部尚書高煥之間的關聯。」
李錦山應道:「是,老爺。」
「我一直覺得當初皇陵刺駕大案另有玄機,陛下最多安排一個不會武功只有蠻力的溫長保,而那兩名隱藏在皇家工匠中的刺客身份成迷。雖說他們的履歷很清晰,但是沒有查清是誰在幕後指使他們,此案由陸沉全權查辦,最後亦不了了之。如今看來,寧不歸這個長樂寧氏破門子的出現,似乎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說到這兒,李适之微微一笑,對李錦山問道:「那一千人安排好了?」
「是的,老爺,沒有任何紕漏。」
「下去吧。」
「是。」
李錦山退下之後,李适之端起茶盞,眼中精光熠熠。
「你對每個人都只說一部分,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全盤謀劃,更不會有人知道你最真實的目的。」
屋內忽地響起一個平淡的嗓音,緊接着一位年過四旬的男子從陰影中出現,就好像他一直隱藏在李适之身邊,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察覺。
李适之淡然道:「至少還有你知道。」
男子在他對面坐下,不疾不徐地問道:「你真有信心對付陸沉?別忘了,他帶來的三千鐵騎就駐紮在城外。」
李适之平靜地回道:「三千鐵騎固然英勇無敵,但是他們進不了京城,更不必說城外還有十萬京軍,就算陸沉想暴起殺人,他又如何逆天改命?」
「定州十二萬大軍枕戈待旦,京軍不是對手。」
「山高水長,不足為懼。」
「蕭望之乃首席軍務大臣,執掌軍事院大權。」
「蕭望之手中無兵,有名無實。」
「蘇雲青執掌織經司,擁有上千精銳密探。」
「蘇雲青不是秦正,只需一道聖旨便可奪其權柄。」
兩人的對答一來一回,幾乎沒有任何思考。
男子稍稍沉默,挑眉道:「陸沉的老丈人林頡位列江湖武榜第一,其妻林溪如今已是武榜第十,將停雲槍姜陽生擠了下去,還有尉遲歸這個位列第八實則有望前三的頂尖高手,再加上他們能夠匯聚的草莽力量,雖然撼動不了京城內外的十幾萬大軍,卻也是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們沒有能力將朝廷鬧一個底朝天,若只是救走陸沉或者殺死幾個他們認定的敵人,恐怕不算難事。」
李适之將茶盞放在桌上,迎着對方平靜的目光,微笑道:「雖然你叫崔余,可我從來不覺得你是一個多餘的人。有你在此,只要不是那個林頡親至,那些草莽豪傑有何懼哉?」
聽到他口中的名字,男子忽地笑了笑,輕聲道:「大兄,幾十年前你將我護在身後的時候,是不是就算準了會有今日?」
「我若真有這未卜先知之能,又何必費心籌謀十七年?」
李适之的語調緩和幾分,輕聲道:「那時候我只是下意識保護族中可憐的兄弟,沒有想過他會成為天下第二。」
崔余沉默良久。
最後只留下一句話。
「待此間事了,你我兩不相欠。」
(本章完)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