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縣。
這裏原本只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縣城,居民不過三萬餘人,城牆高度不足一丈,城防設施形同虛設,更沒有那些大城所擁有的內外瓮城。
這幾個月羅山縣很熱鬧,因為這裏變成景軍南侵的橋頭堡。
景軍的糧草源源不斷地從北邊轉運而來,存放在羅山南城,然後分批次運往南邊二十餘里外的前線軍營。
城內駐紮着三千景軍步卒,他們的職責是保護那些堆積如山的糧草,至於城裏生活的大齊百姓,這些人顯然不會被蠻橫兇狠的景軍士卒放在眼裏。
隨着夜幕的降臨,這座小縣城在經過短暫的喧譁之後,逐漸陷入一片靜謐。
早春的夜風仍舊帶着幾分涼意,尤其是在荒郊野外,平添些許陰冷之感。
縣城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的平原上,悄然現出一片黑壓壓的騎士身影。
隊伍前方,齊廉夫身披輕甲,腰間懸刀,他這樣的裝扮頗為罕見。
七星幫高手如雲,齊廉夫能坐穩極其重要的陰堂堂主之位,手中掌握着遍佈各地的情報網,其人肯定擁有一身高明的武功,但是見過他出手的人很少,因此就無法斷定他究竟處於怎樣的境界,能否和武榜三冊的高手一較高下。
齊廉夫轉頭望着身邊的年輕女子,鎮定地說道:「大小姐,我們的人已經潛入羅山縣了。」
溶溶月色之中,林溪將青絲紮成高馬尾,單手提着那杆在江湖上聲名斐然的斬馬刀,輕聲道:「齊叔,辛苦你陪我們走這一遭,接下來你不必隨我去沖城。」
齊廉夫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林溪不疾不徐地說道:「難道齊叔沒有發現北邊的景軍騎兵太安靜了?」
景軍騎兵主力駐紮的營地距離封丘不遠,他們的主要職責是震懾封丘城裏的飛雲軍,但是七星軍此番出山襲擾景軍糧道,對方卻沒有展開瘋狂的追擊,只是派出一部分兵馬守住輜重線。
齊廉夫沉吟道:「景軍保護運糧隊伍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但是想要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上圍住我們,光憑慶聿忠望手中的兵力很難做到,而且他還要兼顧盯住封丘的任務,所以我覺得景軍騎兵的反應不算很古怪。」
「這個分析沒有問題。」
林溪應了一聲,繼而道:「但我還是覺得有些反常。齊叔,你帶着兩千騎在城外接應,我帶着三千騎沖城放火,假如事有不諧,我們不至於全部被困在城裏。」
齊廉夫思忖片刻,慨然道:「既然如此,讓我帶人去羅山縣,大小姐你在外接應。」
林溪搖了搖頭,眸光清澈且堅定:「這件事是我提出來的,豈能讓齊叔替我冒險?就這樣,無論成與不成,我都會在一個時辰之內帶着兄弟們退出來。」
齊廉夫很了解林溪的性情,見狀也只好答應道:「好,大小姐務必保重。」
林溪道:「好。」
七星軍騎兵隨即分開,林溪率三千騎繼續朝着羅山縣進發,齊廉夫帶着剩下兩千人拖後隨行。
裹甲銜枚,踏夜而行。
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林溪腦海中悄然浮現幾年前的那一幕。
夜色中的廣陵城,前方是景軍大營,她和陸沉率領五百人一往無前,破營斬將。
如今她和陸沉相隔天南地北,她甚至不知道此刻他身在何方,但是她心中沒有半點惶恐,唯有平靜從容。
夜風吹過她鬢邊的青絲,拂過她明亮的雙眸。
羅山縣城隱約在望。
「準備。」
她輕聲吐出兩個字,身邊的將士們依次往後傳達。
三千騎維持着先前不太快的速度,然而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鄭重起來,盡皆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進入兩里地後,林溪深吸一口氣,修長的雙腿夾緊馬腹,上身朝前伏下。
逐漸加速,逐漸變快。
向前。
雖然他們已經提前做了隱蔽的準備,但是隨着距離羅山北城越來越近,三千騎的動靜依然無法掩蓋。
駐守在北城的景軍步卒還沒有做出應對,下方猛地傳來同袍的怒斥聲。
「什麼人?!」
無人應聲,唯有風聲呼嘯。
三十餘名黑衣人忽然出現在守門景軍身後,刀光劍影之中,鮮血迸發!
這些突然發難的高手打了景軍一個措手不及,片刻之間就已經奪占城門的控制權,與此同時,三千騎踏雲趕月,衝到北門之外!
城牆上的景軍只來得及放出一輪箭雨,立刻敲響銅鑼發出示警的訊號,然而北門已經洞開,七星軍騎兵踏城而入。
「陶叔,你帶着五百人留守城門!」
林溪高聲怒喝,得到陶保春的回應之後,立刻率領剩下的騎兵往南疾馳,徑直衝向景軍的糧倉。
縣城內只有兩條縱橫交錯的長街,從北門到南城糧倉,只有兩里地的距離,對於已經提速的騎兵來說可謂轉瞬即至。
然而林溪只帶着人衝出不到百丈,長街那頭猛然亮起一片火把,景軍鐵甲步卒赫然在前!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羅山縣外面東、北、南等很多方向,景軍騎兵和步卒正結網而來。
便在這時,後方留守城門的陶保春發出約定好的緊急訊號。
只在轉眼之間,林溪便全部明白過來,她沒有絲毫猶豫,在其他兄弟開口詢問之前,厲聲道:「莫慌,敵人有防備,隨我殺出城去!」
她的鎮定和冷靜讓躁動的七星軍騎兵安定下來,所有人不見半點慌亂,立刻撥轉馬頭強行轉向。
長街那頭,負責阻擊的景軍將領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城外北方十餘里,一支景軍騎兵快速奔襲。
不多時,前方奔來十餘騎,領頭那人高聲喊道:「世子殿下,敵軍騎兵夜襲羅山,但是沒有戀戰,剛剛進城便轉身就逃,再加上城外有他們的人接應,我軍沒有將其堵在城中。」
慶聿忠望沉聲道:「然後呢?」
那人回道:「我軍按照殿下的佈置,正從各個方向圍堵,敵軍現在朝西南邊逃竄,他們沒有機會回北面寶台山。」
「好。」
慶聿忠望微微頷首,隨即對身後將士們說道:「接下來力爭瓮中捉鱉,圍殲這支騎兵!」
「殺!」
千餘騎轟然響應。
沫陽路,雍丘城外。
經過這幾日的試探進攻,守軍將士被迫後退,景軍已經佔據雍丘北面外城牆。
天光微熹之時,慶聿恭準時醒轉,剛剛洗漱完就見慶聿懷瑾過來,行禮道:「父王。」
「講。」
「剛剛收到兄長發來的急報,七星軍有出兵的跡象,他已經按照父王的計劃誘使七星軍突襲我軍前線糧倉。只要七星軍決定這麼做,我軍這次一定能夠絞殺這支兵馬。」
慶聿懷瑾臉上隱約可見雀躍之色。
慶聿恭淡淡一笑,他自然不會因為這個消息喜形於色,畢竟戎馬一生見過太多風浪,因此平靜地說道:「如果能解決七星軍,便等於廢了陸沉一條臂膀,將來他在南齊朝堂上的地位不會那麼穩當。」
這一刻慶聿懷瑾略有遲疑,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知道七星軍的主將是誰,如果自己的兄長這次殺死林溪,以陸沉的性格絕對不會再投靠大景。
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立場,雖然隱隱有些可惜,但是大局肯定更重要。
慶聿恭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並未繼續這個話題,淡然道:「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個疑問,不解為父這次為何會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如果換做旁人來說這句話,多半會引來嘲笑,景朝治下有幾人敢違抗景帝的旨意?
但是慶聿恭就在這幾人之內。
慶聿懷瑾確實不太理解,只是一直將這個疑問藏在心中。
慶聿恭走到桌前坐下,徐徐道:「這一次南齊君臣通力合作,給陛下和我設下這樣一個環環相扣的圈套,從齊帝以身為餌到厲天潤親歷險境,無非就是想在雍丘城外取我的項上人頭。我朝陛下或許最初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陷阱,但後來他肯定能察覺,只是對於陛下來說,讓慶聿氏的力量和齊軍拼個你死我活,也不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或者說他樂見其成。」
慶聿懷瑾坐在他對面,輕聲問道:「那麼父王為何不勸諫陛下?」
「勸諫無用。」
慶聿恭搖搖頭,繼而道:「為父之所以沒有抗旨,是因為南齊君臣到現在為止還不明白我的謀算。早在一年前,我便對滅骨地等人說過,這一戰不為攻城略地,只為儘可能殺傷齊軍的主力。如今厲天潤死守雍丘,蕭望之被困鹿吳山,陸沉最看重的七星軍也將陷入絕境,這就是我要達到的目的。」
慶聿懷瑾恍然大悟。
慶聿恭將親兵準備好的溫茶飲了一口,緩緩道:「雍丘能否奪回來其實根本不重要,東西兩線也都只是虛招,我要的是厲天潤和蕭望之的命,要的是齊軍部分主力的首級,接下來便可功成身退。」
慶聿懷瑾下意識地問道:「退?」
「齊軍主力受創,陛下肯定會接手後續戰事,你父親怎能不退?」
慶聿恭微笑道:「也該退了,陛下雄才大略,我給他留下一個陸沉,想必他能應付。」
慶聿懷瑾心中暗伏,她覺得父親的話沒有那麼簡單。
慶聿恭放下茶盞,起身道:「差不多了,該去見見老對手了。」
他邁步向外走去,步伐平穩從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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