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在世間所有齊人的心目中,不止是一座城池那麼簡單。
它作為大齊曾經的京城,那段歷史持續了一百四十多年,久到世人早已認定齊朝便是天下共主,李家皇帝就是這片遼闊大陸的天命之子。
或許十八年前的齊朝先帝亦是如此想,所以在外有異族侵襲內有群臣諫言的情況下,他最終還是選擇對楊光遠下手。
當時他並不擔心楊光遠的死亡會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因為在他看來,齊國仍舊是世間最強盛的王朝,河洛昂然屹立在大地之上,不會有任何危險。
最終的結果狠狠抽了齊朝先帝幾個耳光。
在河洛城失陷之後,得知消息的齊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天已經塌了。
往後十多年裏,不論是支持北伐的邊軍將帥,還是反對北伐的江南世族,他們對「還於舊都」這四個字至少在明面上不敢有任何質疑。
只不過願景雖好,想要實現卻難度極大。
陸沉並不意外蕭望之可以看出自己的心思,實際上在昨天他說出那個計劃的時候,蘇雲青應該也有所察覺。
他走到地圖旁邊,望着上面標註出來的東陽路首府汝陰城,然後視線移動到西北方向的河洛,沉吟道:「蕭叔,我覺得朝廷不會傾家蕩產地支持北伐,這次戰役結束之後,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在衡江南岸廣大的世族和寒門看來,北伐失敗自不必說,即便成功也很難帶給他們足夠的好處。
戰場上的軍功屬於邊軍將士,加官進爵也好,領受賞銀也罷,這和朝堂上的達官貴人沒有什麼關係。
收復故土的榮耀自然屬於所有人,但真正的受益者是天子李端,如果他真能完成從南到北收拾舊山河的偉業,想必未來的史書上會留下力挽狂瀾匡扶社稷的評價。
如果能徹底攆走景朝異族重現大齊榮光,說不定李端還能得到千古一帝的稱謂,最次也會是中興之主。
然而對於為北伐出錢出力的江南世族來說,他們最多只有一份虛名,可是沒有多少人願意以真金白金換取這份歸於集體的名聲。
更何況假如北伐真的取得成功,大齊的政治中心必然北移,河洛城才是真正的京城,屆時永嘉的地位如何維持?
劃江而治、北人歸北、南人歸南的理念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為其中牽扯到各方各面的利益糾纏。
這次北方可以順利成行,源於江南世族對北伐的靡費缺乏清晰的認知,而且出於大義名分上的壓制,他們不好對首次北伐強烈反對,再加上李端和薛南亭等人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
然而有第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關鍵在於一場大戰打下來,齊朝國庫的壓力直線上升。
戰前籌備糧草、軍械和甲冑,戰後的嘉賞和撫恤,每一項都要花費海量的銀錢,這還不包括二十多萬邊軍的日常支出。
打仗歸根結底是比拼國力,蕭望之也好陸沉也罷,他們或許可以憑藉個人能力贏得一兩次戰役的勝利,但是想要長久作戰必然離不開後方的支持。
蕭望之早已習慣陸沉在大局觀上的目光深遠,從未將他當做年輕稚嫩的毛頭小子看待。
只不過這個想法
他站在陸沉身邊望着牆上懸掛的地圖,緩緩道:「畢其功於一役固然美妙,但是這不符合我軍的既定戰略。」
陸沉不慌不忙地說道:「請蕭叔賜教。」
「你的擔心自有道理,我並不否認南邊那些世家老爺會拖北伐的後腿,而且他們一定會這樣做。基於陛下這十多年一如既往的堅定,我是否可以認為,未來朝廷仍然可以給邊軍提供一定的支持?雖然未必能像這次一樣不遺餘力,至少也不會從有變成無?」
「是,朝廷不會突然發瘋完全拋棄邊軍。」
「那麼你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將來不止會有淮州一地供養邊軍?」
蕭望之轉頭看着陸沉,平心靜氣地問道。
陸沉微微一滯,他腦海中自然浮現「東陽路」這三個字。
「可是」
他欲言又止,顯然是有更深的考慮。
蕭望之的態度依舊溫和,但是也很堅定:「北伐不是單純為了戰場上取勝,收復這些疆土便要用心去守護。也就是說,在收復東陽路全境之後,我們淮州軍的防線將會北移,不可能直接再招募十萬大軍鎮守東陽路。有淮州和東陽路兩地的民力支撐,淮州軍對於朝廷的依賴會有所降低。」
陸沉默然不語。
蕭望之抬手按在地圖上,從東陽路繼續往北,那裏便是寶台山地界,他溫言道:「淮州、東陽路和寶台山連成一片,我們與北邊的貿易通道遍佈各地,偽燕和景朝壓根無法禁絕。即便南北處於對立,民間還是能繼續互通有無,將來這片疆域不會變成一潭死水,像你們陸家這樣的富商更是大有可為。」
這便涉及到民生經濟的範疇,雖說陸沉和蕭望之都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但他承認對方的話很有道理。
在戰事止歇的時間段,淮州和東陽路自身擁有一定的造血能力,不會完全受制於江南朝廷。
「蕭叔深謀遠慮,我不及也。」
陸沉深知蕭望之的用兵風格極其穩健,縱然先前幾次聽從他的建議行險佈局,但是沒有超出淮州軍的整體戰略框架,而且蕭望之並未投入全部的兵力,始終留有後備力量防止局勢惡化。
蕭望之微笑道:「我明白伱的想法。一個東陽路並不能徹底堅定南邊的信心,如果我軍可以收復河洛,至少繼續北伐的阻力會大大降低,而且對於北地民心能夠起到籠絡之用,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做出翟林王氏的抉擇,對不對?」
陸沉心裏有些話無法明言。
他前世時瀏覽過歷史長河中的吉光片羽,深知一個偏安一隅的江南政權想要捲土重來是怎樣的難度,北伐過程中會有數不勝數的掣肘和拖後腿。
隨着北伐的順利推行、邊軍勢力的不斷壯大,朝廷中樞會出現越來越大的阻力,到那個時候李端未必還能堅持當初的決心。
總而言之,人是會變的。
陸沉不知道將來是否還有這麼好的機會,他只能將這當成最後一次機會來運作。
一念及此,他懇切地說道:「蕭叔,說實話我不信任南邊那些人。便如你所言,收復東陽路之後我們可以用心經營,問題在於到時候誰來經營?淮州不可能直接將東陽路納入疆域,這裏必然要另設一州。新的刺史和大都督,從上到下的官員,肯定是由朝廷直接任命,那些人能否和你保持一致的立場?」
見蕭望之沉吟不語,陸沉索性將話挑明:「收復東陽路是大功一件,蕭叔的名望會更上一層樓,中樞是否放心你繼續領兵?會不會將你調回去?不管委任你為樞密副使還是大將軍,至少會讓人你遠離淮州軍。」
蕭望之緩緩道:「所以你不想讓北伐之火熄滅,你要將所有人綁在這架戰車上繼續前行。」
談話至此,兩人的分歧已經非常明顯。
蕭望之的想法是穩紮穩打,在目前佔據優勢的前提下,先收復整個東陽路,然後消化已經佔據的領土再徐徐圖之。
陸沉則希望做出一些冒險的嘗試,在繼續進攻汝陰城之餘開闢第二戰場,矛頭直指河洛城。
這其中不存在誰對誰錯,兩人都有各自堅持的理由,只是一次不同思維方式之間的碰撞。
其實這也是陸沉加入淮州軍之後,他和蕭望之在相處過程中的第一次矛盾。
面對身旁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陸沉點頭道:「是,收復河洛的諸多好處不必細說,想來蕭叔肯定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這座舊都的象徵意義實在太大,大到可以輕易壓制南邊那些人的反對聲浪。」
蕭望之緩步走到座位旁邊,端起茶盞飲下半碗茶水,然後又走到屋中央的沙盤之前,平靜地說道:「但是你需要考慮兩個很現實的問題。」
「其一,我們淮州軍的兵力只能維持目前的戰線,朝廷這個時候不會將南衙各軍派來支援——即便陛下可以力排眾議下定決心,時間上也會拖延很久,我們等不到那個時候。靖州都督府需要單獨應對偽燕沫陽路和江北路,厲都督已經將飛羽營派過來,他總不能掏空家底導致兵力空虛。」
「其二,河洛不是一座小城,更不是我軍前進路上的一個據點,你可知道謀取河洛的難度多大?誠然,你肯定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也相信你在戰略謀劃上的能力,但是我軍首要的目標仍然是攻克汝陰,收復東陽路全境。」
「基於以上這兩點考慮,陸沉,我這次確實不能同意你的——」
蕭望之鎮定而又誠懇地說着,不過在最後那幾個字出口之前,門外忽地響起行軍司馬黃顯峰的聲音。
「稟大都督,飛羽營厲都尉求見!」
蕭望之和陸沉對視一眼,隨即按下先前的話頭,頷首道:「請她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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