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內殿,某處不起眼的偏殿。
韓紹在龍城的這些日子便住在這裏。
雅致、僻靜。
有利於烏丸和雅安神養胎。
韓紹也很喜歡。
特別是角落圈出的一小塊花圃,竟在這寒冬時節開出了幾朵妖冶的紫花。
宮中女侍說,這花名為鳶尾。
很顯然這並不符合草原的起名風格。
只是女侍一時也說不清這花的來歷,若有所思的韓紹也只能作罷。
這日早間,終於將手頭事情告一段落的韓紹,閒暇之餘,索性拿出剪刀修剪起花枝。
等忙完之後,才在女侍的伺候下淨了淨手,抬眼望向一邊躬身侍立的便宜老丈人。
「抱歉,難得得閒,一時投入,讓可汗久等了。」
面對韓紹的歉意之語,已經等了好一會兒的呼若邪,慌忙道。
「君侯哪裏的話!」
「能夠親眼目睹君侯這等精妙手藝,乃小王幸事!」
韓紹接過阿保機遞過來的布帛擦了擦手,然後淡淡笑道。
「可汗大可不必這般拘謹,畢竟」
韓紹這話說着,稍稍一頓。
「你才是這龍城的主人。」
聽到韓紹這話,呼若邪原本演出來的慌亂,忽然有了幾分真實。
「君侯明鑑!小王小王斷不敢有此妄念!」
妄念麼?
韓紹失笑一聲,將手中布帛重新丟給阿保機。
一邊抬腳往殿內走去,一邊道。
「和雅尚未起身,可要本侯讓人喚她起來?」
孕期婦人大多嗜睡。
自從一顆心安定下來後,這種情況越發明顯。
呼若邪聞言,當即道。
「不用,不用!讓她歇着便是!」
他哪能聽不出來,韓紹剛剛這話只是客套,明顯沒打算真的喚烏丸和雅起身。
呼若邪又豈能真的這般不懂事?
不過嘴上這樣說着,呼若邪心中其實是頗為複雜的。
這便是婦憑夫貴。
就算父女也是如此。
果然聽聞他這話的韓紹,連半點停頓也沒有,直接便道。
「也好。」
呼若邪心中複雜,卻也為自家愛女頗受寵愛而欣喜。
亦步亦趨地跟在韓紹身後,走入殿內。
一旁與之同行的阿保機,看着這位當代可汗、草原最尊貴的存在此刻與自己並肩而行的模樣,心中情緒也是一陣複雜難明。
誠然,那日呼若邪那句推心置腹的『此生定不相負』,消磨了他心中不少怨氣和恨意,並且大感觸動。
可有些東西別人賞的和自己主動握在手中,終究是不一樣的。
一個六扇門副提督,提領龍城並草原都督事,足以買下他的命。
「可汗,小心台階。」
門檻處,阿保機小聲提醒。
呼若邪扭頭回望,然後笑着道了一聲。
「謝謝。」
阿保機小舒一口濁氣,同樣笑道。
「可汗,客氣了。」
過去的左賢王殿下何時對他道過謝?
這龍城雖說是仿製神都那座未央宮,但以始畢的本事自然是不可能弄來完整的建築圖紙。
內里很多東西的建造,有些是始畢親眼見過的,有些則是從大雍高門尋來的『靈感』。
所以只是形似,而無神韻。
不過韓紹也沒有見過真正的神都未央宮,感受倒不是太深。
但有着前世那座凡俗皇城的集大成者紫禁城和內天地那片巍峨天宮作對照,總感覺這龍城很對地方有些小家子氣。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居於其中的韓紹只當這裏是個臨時的尋常居所,而無半點得志意滿。
只是他卻是不知道,他這般隨意的姿態落在呼若邪眼中,卻是讓呼若邪暗地裏浮想連連,憑添幾分敬畏。
自顧自地在主座上坐下,韓紹忽然道。
「今日得空,可汗與本侯手談一局,如何?」
呼若邪聞言,有些慚愧道。
「小王不精此道,只恐下得不好,擾了君侯的興致。」
受始畢的影響,雍人的各種門道,呼若邪不說樣樣精通,卻也能稱得一聲無所不會。
而這棋道,呼若邪自然也是會的。
只是與始畢相比,他確實可以算得上是平平無奇。
韓紹聞言,哂笑道。
「無妨,本侯也是初學,你要真是國手,本侯卻是不敢與你下了。」
韓紹開了一句玩笑,頓時讓呼若邪放鬆下來。
「君侯盛情。」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入座之後,女侍窈窕娉婷行來,奉上茶水。
不得不說,這些女侍出身高門貴種,姿容確實出眾。
呼若邪卻不敢多看。
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的韓紹,抬眼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可汗還是獨身?」
呼若邪聞言,先是一愣,隨後露出幾分悵然之色。
他府中姬妾是有。
可要說妻子,自從和雅的母親故去之後,確實未曾再續。
不敢,也怕了。
始畢誅殺諸子,死的可不只是幾個王子,還有這些王子的母族部族。
和雅的母親也是這些部族出身,最終被牽連逼殺。
所以說他對始畢的恨意,不是沒有緣由的。
「小王老矣,也習慣了。」
呼若邪嘆息一聲,隨後自嘲笑道。
「如今只想安穩度日,享此晚景。」
這就想安享晚年?
你這是將努力奮鬥的本侯置於何地?
韓紹有些不滿道。
「可汗正值壯年,何以言老?」
說完,在棋盤再落一子。
白玉棋子與棋盤磕碰的力度,與他的話音幾乎等同。
「可於城中貴種家中折一續之。」
呼若邪舉子欲落的動作一僵,目光直直地望着只有三倆棋子的棋盤,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他的第一反應是韓紹在試探自己,甚至準備誘殺自己。
可隨後便自我反駁。
因為沒必要。
現在的局面盡在韓紹掌握之中,想殺自己,早就殺了。
根本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畫蛇添足。
可除此之外,他又想不通韓紹這麼做的用意,故而舉棋不定。
「可汗,該落子了。」
一旁侍立的阿保機,小聲提醒道。
呼若邪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落子。
韓紹望着他白淨的臉上浮上一層虛汗,蹙眉道。
「可汗何以如此懼怕本侯?」
「你乃和雅生父,本侯長子外祖,有此血脈連結,當以誠相待。」
「你說是也不是?」
呼若邪連道。
「是,是,是。」
見呼若邪額間虛汗不減,韓紹有些無奈,索性直言道。
「城中貴種需要安撫,可汗當為之。」
之前砍在這些王廷貴種身上的刀子太狠。
與各部族奴軍構築的另一方勢力間,力量有些失衡。
需要呼若邪平衡一二。
呼若邪聞言,再見韓紹神色認真,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他隨後便小心道。
「君侯何不親自施恩?」
先前為了討好韓紹,一眾王廷貴種盡取族中絕色送入王宮。
目的不言而喻。
只是聽聞這話的韓紹,眉頭一皺。
「你在質疑本侯?」
納一個蠻女入門,看似只是小事。
可除非必要,韓紹卻不願意這麼做。
幽州地處邊陲,在這世人眼中本就有『蠻夷之風』。
現在逞一時之快,固然方便。
但在未來難免不會有人拿這方面說事。
名聲這東西,看似在刀兵面前不堪一擊,卻會在無形中增減麻煩。
韓紹從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
聽到韓紹這聲冷哼,呼若邪臉色一白,連道不敢。
隨後趕忙點頭道。
「但憑君侯做主!」
唔——
雖說只是便宜丈人,但給自己老丈人找老婆,這事怎麼看怎麼彆扭。
韓紹心中有些怪異。
於是有些不耐地擺擺手道。
「你只管自己選,到時候本侯替你做主。」
施恩的事情,韓紹從來不假手他人。
呼若邪聞言,趕忙點頭稱是。
此刻他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生出一抹驚喜。
因為韓紹這般舉措,無疑從側面證明他並不是完全將自己當成傀儡工具。
這樣一來,自己倒是可以有些作為!
意識到這一點,呼若邪心中頓時火熱起來。
說到底,大丈夫生於世間,若真有機會,誰又會不想真正做出一些事情來?
過去始畢在世時,能夠活着已是不易,他不敢逾越半步雷池。
現在卻是見到幾分希望了。
至於說從哪家選出女子,姿容品貌如何,這倒是無所謂了。
到了他這個歲數,是真的對這個不大感興趣了。
而這事一定,接下來他的棋路也漸漸順暢起來。
只是正所謂棋如其人。
他的棋路太過束手束腳,每一步都顯得小心翼翼。
對此,與之對弈的韓紹,卻沒有說什麼。
他只希望這位啟明可汗能將這份小心與謹慎,繼續維持下去。
也省得日後烏丸和雅怨他心狠。
就這樣,你一子我一子。
這一對有些奇奇怪怪的翁婿在棋盤上縱橫捭闔,倒也相宜。
說起來,之所以舍下象戲,而改下這圍棋。
也是韓紹的刻意為之。
畢竟現在的他,再也不需要兵來將往、戰場廝殺的謀子、爭子了。
他要的是謀局、爭勢。
換而言之,這一轉眼間,昔日只求過河的小卒,今日不但早已奪帥,更是已經超脫了這戰場一隅之地。
「對了,兀朮部年後會離開,期間可能會有一些波瀾。」
「可汗到時候注意配合一下。」
面對韓紹再次突然挑起的話題,呼若邪神色怔愣。
隨後點頭道。
「喏。」
「小王會盡力處理妥當。」
面對呼若邪的躺平任他施為,韓紹忍不住失笑。
「可汗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問,肯定是想問的。
昨日的大殿之上,兀朮部那狗東西上來就掀桌子,將他的面子踩到腳下。
他表面平靜,心中其實是記恨的。
本以後韓紹要拿他人頭立威的他,最後卻愕然發現韓紹竟輕飄飄放過了那狗東西。
事情這般虎頭蛇尾,誰也不知道韓紹跟那廝說了什麼。
呼若邪說不好奇,肯定是假的。
只是這事我能問?
見呼若邪沖自己露出一副偷感十足的表情,韓紹被逗笑了。
「放心,對你沒什麼影響。」
「本侯只是讓他率部西進罷了。」
西進!
呼若邪瞳孔一震,霍然看向韓紹。
韓紹收斂笑意,道。
「烏丸部經過這一戰,實力十不存一。」
「等過了今冬消息傳出去,難免會迎來豺狼的襲擾。」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主動給他們找些麻煩。」
草原這地界,無疑是將弱肉強食的法則演繹到了極致。
部族,就如狼群。
一旦某個狼群勢弱,便會迎來其它狼群的窺伺和貪婪。
烏丸部佔據了廣袤的幽北草原,往西還有并州、雍涼草原。
天下紛亂,龍蛇起陸。
心中野心已經成型的韓紹,不可能將太多精力耗費在草原之上。
現在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穩定草原,讓自己的屁股後面,不再生亂。
只是聽聞他這話的呼若邪,卻是遲疑道。
「兀朮部那點人夠用嗎?」
兀朮部雖然如今是烏丸最強大的部族,但他單獨一個部族又如何與那些豺狼爭鋒?
韓紹道。
「放心吧。」
「之前冠軍城一戰,本侯並未徹底趕盡殺絕。」
「有一部分人被本侯放歸西去了。」
「到時候等兀朮部收攏了這些殘兵,人應該是夠用了。」
「至於其它的,本侯另有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
說道這裏,韓紹終於落完了一子。
屠龍!
呼若邪目光怔怔地看着棋盤,忽然有些不寒而慄。
他沒想到韓紹竟早在冠軍城一戰時,就已經開始落子。
如此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如何能不讓他心生戒懼?
「君侯棋藝精深,已然比肩國手大家,小王心服口服!」
說完,負子認輸,起身向着韓紹躬身一揖。
韓紹上前將之扶起,淡淡一笑。
「一家人,不談輸贏。」
家人們,誰懂啊!
他叫我『一家人』哎!
呼若邪神色有些感動。
「得遇君侯,此小王此生幸事。」
「亦是烏丸之幸事!」
這話倒是不假。
換到尋常武夫,一戰定此乾坤之後,以雙方多年積累血仇,恐怕這個時候整個草原已經屍橫遍野。
可現在雖說確實死了不少人,但終究沒有死絕不是?
感動,太感動了!
韓紹拍拍他的肩膀,似是開玩笑道。
「那就要珍惜。」
「不要讓本侯的一腔善意,付諸東流。」
「本侯會生氣的。」
人屠生氣,後果很嚴重。
「去吧。」
「讓台吉和鐵木阿骨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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