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適合嗎?
或許是韓紹眼中的猶疑太過明顯,呂彥瞬間明悟。
於是重重點頭,肯定道。
「侯爺說過攘外必先安內!」
「如今城外蠻狗來犯,若是城中生亂,必為蠻狗所利用。」
「故而還請侯爺以大局為重!」
呂彥這話說得頗為隱晦。
但意思卻很直白。
百姓亂,只是癬疥之患。
若是涿郡陳氏那些世族高門生亂,卻是個不小的麻煩。
所以這個時候確實需要安一安他們的心,給他們一點甜頭嘗嘗。
『只是他們有這個膽子嗎?』
韓紹眼中閃過一抹古怪。
可面上卻是在仔細思索一陣後,點頭道。
「有道理。」
從善如流、善於納諫,向來是上位者不可或缺的高貴品格。
韓某人胸懷壯志、海納百川,自然不是那種聽不進人言的剛愎之主。
更何況呂彥忠勇,總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那就去看看吧。」
「前面帶路。」
聽到韓紹這話,呂彥心中緩緩鬆了一口氣。
「喏!」
托前任定北縣令的福,侯府內院佔地頗廣。
庭院重重,頗具錦繡。
陳家嫡女所處的偏院,雖名為偏院,但位置其實並不偏。
而是與虞璇璣的那處偏院,一左一右緊挨着主院。
幾乎是抬腳即至。
這就是貴妾與賤妾的區別。
不管受不受主君寵愛,只要背後的家族勢力一日不倒,這內宅後院之中就無人敢於怠慢。
只是再怎麼不敢怠慢,這侯府的條件也是有限。
又怎麼比得上涿郡陳氏這種世族大家的千年積累?
殿宇亭台、層樓疊榭、雕樑畫棟,與這些足以比肩世代王侯府邸的景色相比。
這座冠軍侯的府邸,未免太過寒酸。
就連剛剛被送入府中伺候陳文君的女侍婢子也忍不住小聲嘀咕。
「不曾想,堂堂徹侯居所竟是這般模樣」
這些女侍婢子大多都是從小跟着陳文君一起長大的,再加上陳文君性情溫和、寬仁,膽子不免比尋常女侍大了些。
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
此時嘀咕出的這話,除了對這侯府『寒酸』的諷意,更多的還是為自家娘子感到不值。
畢竟就算不論涿郡陳氏嫡女的身份,單憑自家娘子幽北第一才女的身份,什麼樣的當世才俊配不上?
想當初自家娘子尚待字閨中時,那些世族高門子弟中的逸群之才上門求親時,可是差點將他涿郡陳氏的門檻給踏破了。
卻不想最後竟淪落到成為一個粗鄙武夫的府中姬妾。
這般巨大的落差,別說娘子委屈,就連她們也有些接受不了。
只是她們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們在為陳文君叫屈的時候,卻聽陳文君溫婉笑道。
「這裏不是挺好的麼?」
挺好?
聽到自家娘子這話,一眾女侍撇了撇嘴。
「哪裏好了?」
樓閣廣廈、假山曲水,這裏一樣也沒有。
府中那片花園不但小得可憐,更因為無人打理的緣故,荒蕪了大半。
也對,那人可是口中傳言的當世人屠,又哪裏懂得這些意趣?
想到這裏,一眾女侍心中忍不住再次嘆息。
要是當初娘子眼光不是那麼高,如今又怎麼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那麼多當世才俊啊!
門第出身、天賦才情,哪一個不是卓爾不群、超凡出眾?
以娘子陳氏的嫡女身份,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是當家大婦,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屈尊在這寒酸偏院之中寄居?
可惜啊,現在一切已經成為定局,就算後悔也晚了。
「哪裏不好了?」
「有飯食,有衣穿,有你們陪着我」
陳文君嘴角依舊掛着淡淡的溫婉笑容,神情恬靜。
雖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北地養出來的女子大多性情甚烈、舉止也有南方女子沒有的颯爽英姿。
可終究會出現一些異數。
這位小字文君的陳氏嫡女,就是這樣的異數。
身為北地女子的她,從小就不喜弓馬之道,反而如南方女子一般鍾愛文事。
擅文賦、精音律,更是調得一手好香。
再加上她遠勝尋常女子的嬌美玉容,幾次露面之後,竟從幽州世族高門子弟的口中意外搏得了一個【香妃】的雅號。
妃,神女也。
自然是人人嚮往。
只可惜這世上很多東西越是嚮往,越是求而不得。
而越是求而不得,越是念念不忘。
久而久之,這位陳氏嫡女的名聲反倒是越發響亮了些。
甚至傳到了幽州之外的那些世族高門子弟耳中。
只是這樣一來,陳文君卻漸漸有些不堪其擾了。
如今也好,以後再也不用苦惱這些了。
她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份許久沒有感受過的清靜了。
安靜地待着,安靜地調出自己喜歡的香味。
當那用百花秘制的獨特芬芳沁入鼻息,整個人從心靈到神魂,似乎都寧靜了許多。
只是她喜歡這份清靜與寧靜,不代表這些女侍喜歡。
口中依舊在替自家娘子抱着屈。
「娘子」
正用小勺細細挑動花粉的陳文君,動作漸漸頓住。
嘴角原本掛着的溫婉笑意,也在緩緩淡去。
抬眼望着這些跟隨她一起長大的女侍,語氣淡淡道。
「如果有人不喜歡這裏,我可以讓陳氏接你們回去。」
世族嫡女,從小便接受着獨特的教育模式。
因為她們在離家出嫁之後,在夫家都是正妻大婦。
僕從、女侍,乃至一府財權,皆由她們當家做主。
所謂妻,與夫齊也,根源便在這裏。
所以哪怕陳文君過往待這些女侍素來寬仁,此刻這話出口,所以剛剛還喋喋不休的一眾女侍頓時噤聲。
見陳文君神色認真,似乎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們更是面色一白,心生恐懼。
送她們回去?
這麼多年來,她們之所以能擁有遠勝於其他女侍的地位,所仰仗的無非是與娘子從小到大的多年情誼罷了。
一旦離開了陳文君這個娘子的身邊,她們也不過普通女侍罷了。
要是真的被陳氏接回族中,不說再也得不到陳文君的照拂。
單說這個被自家娘子厭棄的名頭,就能讓她們墮入無邊地獄。
因為她們是奴,而奴的生死,只在主家的一念之間。
意識到這一點,幾人趕忙匍匐在地,叩首求饒。
「娘子,我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陳文君目光淡淡地瞥向幾人。
她性子恬靜,不喜計較。
可為什麼她們卻總以為她這個做娘子的傻?
剛剛她們是在替自己委屈麼?
不,她們是在替她們自己委屈。
本來她們可以憑藉自己嫁作他人為妻,從自己分潤一些權柄。
可現在呢?
連自己這個主人,都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姬妾。
日後正妻入門,還要仰仗主婦鼻息過活,更遑論她們這些奴婢女侍了。
這種多年夙願一朝落空的滋味不好受,陳文君也能理解。
只是她們錯就錯在她們眼皮子太淺,也太過愚笨。
她們也不想想,能讓涿郡陳氏將她這個嫡女送進來為妾的存在,又該如何可怕?
嫌這侯爺簡陋、寒酸?
那虞陽鄭氏一族的族地,樓閣殿宇甚至比她涿郡陳氏還要輝煌上幾分。
可如今呢?
俱成瓦礫、灰燼耳!
那曾經名聲也不小的鄭氏嫡女,如今又身處何人床榻之上?
有些事情太過殘酷,陳文君不敢去往深處想,也不想去想。
總之,就目前而言,她對如今這一切都還算滿意。
涿郡陳氏能在這席捲大半個幽北世族高門的動亂中得以保全,這就夠了。
而自己
這個姬妾身份,似乎還是自己不顧顏面跪在那人面前,苦苦哀求來的。
想到那天自己與那人初見的一幕,陳文君心中不禁生出幾分羞燥。
遠勝尋常女子的面容上也不禁浮現出一抹動人的酡紅。
只是這份暈紅之色隨着她思緒的收回也一閃而逝,沒有讓人看出絲毫異樣的端倪。
再次將目光聚焦在眼前這些不斷求饒的女侍身上,陳文君心中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只此一次。」
一眾女侍聞言,如蒙大赦。
「謝娘子」
陳文君揮手打斷。
「如今我已為韓家婦,以後就不要叫我娘子了,叫夫人吧。」
陳文君記得當初教授自己的那位女先生,曾經教過自己一句話。
女子的一生,要想過得好。
就要在出嫁之後,第一時間學會如何扭轉自己的身份定位。
特別是她們這些世族貴女。
娘家是倚仗,是牽掛,但有時候也是麻煩。
而如何處理、平衡,更是一門莫大的學問。
陳文君過去對這門學問只是霧裏看花,可通過這幾天的調香、靜思,卻是忽然隱約摸出了幾分門路。
涿郡陳氏可以幫自己在這侯府內宅中站穩腳跟。
可這背後卻也確實有些讓她有些煩惱。
正如離家前老祖說的那樣『涿郡陳氏千年基業,是榮是損,皆繫於汝之一身』。
直白一點說,家族需要她去討得那人的歡心。
至於方法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陳文君手中小勺輕輕一顫,灑落了幾縷香粉。
剛想去擦,卻見其中一名女侍殷勤上前。
「娘夫人,讓婢子來!」
陳文君藉機定了定心神,隨口問道。
「這寶篆好聞嗎?」
寶篆未燃,本身也有香味。
見陳文君不再追究剛才的事情,女侍心中舒了一口氣。
可依舊還是懷揣着幾分小心,笑着道。
「不如夫人身上好聞。」
這句本只是哄陳文君開心的話,卻讓這位性子頗為淡泊的陳氏嫡女不知道又想到什麼,臉色瞬間暈紅。
「胡言亂語。」
羞惱之下,口氣自然不好。
可常伴她身邊的這些女侍,自然能看出她並未真的生氣。
「不敢欺瞞夫人,確實如此。」
「不信,夫人可以問她們。」
聽到同伴這話,其他幾名女侍連忙應聲。
「真的!夫人身上確實好聞。」
只是這話說着,突然其中一名女侍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虞夫人身上也很好聞,只是味道跟我家夫人不同」
如果說她家夫人是淡雅怡人的話,那位虞夫人就是攝人了。
那樣的女子別說男子了,就算是女子站在她面前,也會近乎本能地被她攝住心神。
也難怪私底下有人將她冠以『妖婦』之名。
而說話那女侍在開口之後就後悔了。
同為女子,最討厭被拿來跟別人對比。
除非能贏
而她們雖然都覺得她家夫人本身也不差,可與那位相比,優勢實在是不太明顯
於是有人趕忙岔開話題道。
「說起來那位虞夫人倒也識趣,我家夫人入府中這些天來,隔三差五就讓人送東西過來。」
如果說送一次,還能解釋為示好。
那接二連三地送,討好的意味就未免太過明顯了。
這些女侍在內宅之外眼皮子雖然淺薄,可在這內宅之內卻個個都是機靈鬼。
往往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都能解讀出若干含義。
就拿那位虞夫人來說,她們入府之前就聽說過了。
其並無出身來歷,甚至真要說起來只是那位君侯得到的一件戰利品罷了。
能在這侯府站穩腳跟,大抵也只是靠着美色娛人,仗着那位君侯的寵愛而已。
跟有涿郡陳氏作倚仗的陳文君相比,似乎有這樣『討好』的心思,也實屬正常。
甚至就連陳文君在聽完女侍這話後,竟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只是隨即她便反應過來。
所謂涿郡陳氏的倚仗,在那人眼中又算得了什麼?
對方能在這侯府之中獨寵,本身就是最大的倚仗。
所以要說討好,那也該是她這個後來人去討好對方才對!
一瞬間,陳文君近乎本能地隱約嗅到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就像她調香,有些寶篆看似香氣動人,可實際上卻是有毒的。
那對細長而曲,形如遠山的好看眉頭微微蹙起間,陳文君問道。
「對面什麼時候送的東西,我怎麼不知道?」
陳文君很少露出這般嚴肅到近乎嚴厲的神情,一眾女侍再次被嚇到了,訥訥道。
「夫夫人入府第二天就送了。」
陳文君語氣漸冷。
「怎麼不告訴我?」
女侍們惶恐道。
「都是些不值錢的物件,所以」
陳文君一口悶氣堵在心口。
在族中閨閣她是唯一還未出嫁的嫡女,行事自然無需顧忌什麼。
這不但導致這些近身女侍行事無腦,不知敬畏。
就連她也失了幾分警惕。
『看來真的要讓族中換幾個人進府了』
身處侯府,沒有信得過的人不行。
而眼前這些人信是能信,可蠢成這樣,早晚有一天自己會被她們害死!
「去,替本夫人送一份厚禮去那邊,順便替本夫人向虞夫人賠禮、告罪一聲。」
「就說本夫人初進府中,忙于歸置宅院,一時失了禮數」
其中一個女侍聞言,有些不解道。
「跟那位賠罪,豈不失了夫人身份?」
身份?
什麼身份?
能討得那位歡心,就是最大的身份!
陳文君淡淡瞥了眼說話那女侍,心中已經給二人這份多年的主僕之誼判了死刑。
「她不去,你們誰替本夫人去?」
這一刻,她們終於從陳文君這忽然改口的『本夫人』聽出了疏遠之意。
心中一陣忐忑之際,趕忙屈膝應聲。
「婢子願往!」
侯府西院。
虞璇璣懷抱着玉兔看着眼前這份厚禮發着呆,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可實際上她只是在奇怪這好端端的,隔壁給自己送這些做什麼。
再聽得那婢子口述的賠禮之言,虞璇璣心中越發疑惑。
她只是聽那天韓紹隨口說了一句,『要是那邊缺什麼,你幫忙添置一些。』
韓紹或許說過就忘了,但她卻記住了。
但也沒全記住。
比如這缺少的物件,她想起來一些,便往那邊送上一些。
這才一連送了好幾次。
就這還沒送全。
這不,剛剛她又想起來一些得用的物件,剛準備讓人送過去,卻不想對方的人正巧來了。
既然如此,讓她們捎回去也是一樣。
而那份所謂的厚禮,她卻是看也沒看,便讓院中女侍自己分了。
她這人就是這樣,對這些身外之物從來不在意。
就像她之前跟韓紹說的那樣,只要能跟在郎君身邊,就算一直待在那個曾經被她視為無間地獄的廣寒秘境,她也甘之如飴。
至於那位名為文君的女子,她更是沒有過多在意。
無非是隔壁多了個人罷了,反正又不住在一起。
這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
當個陌生鄰居就挺好。
只是她這般『輕慢』的態度,通過女侍的轉述,頓時讓陳文君生出一道『果然如此』的念頭。
幽幽嘆息一聲。
「你這又是何必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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