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一抹晚霞自天邊延伸而至,幾名駐守軍士聽着遠處天池濤聲不絕,連打哈欠。大筆趣 m.dabiqu.com
安屈提伏誅之後,天池這處福地靈穴自然也被都護府重視起來。為防日後再次被妖邪竊占,齊大都護下令在天池附近修造營寨,另派一支人馬駐守在此,以備日後其他安排。
可天池地處深山,附近又無民居集鎮,加之晝夜風急,苦寒程度堪比戍守邊荒燧堡,任誰輪上值守,心中都是叫苦不迭。軍士們只能盼着儘快熬過去,等待下一班倒霉蛋前來輪換。
軍士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解悶,待得天色盡黑,夜空星辰閃爍,眾人實在扛不住,各自倒頭睡下。至於原本該有的值夜巡守,在沒有長官督促時,那便是形同虛設。
就算真有什麼妖魔鬼怪盯上此地,軍士們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應對,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睡了。養好精神,明日白天還要繼續修造尚未完工的營寨。
伴隨陣陣陰風拂過營寨,一道飄忽不定的身影出現,那是一名長發如瀑的女子,就見她一襲黛青色廣袖襦裙,纖腰束素、衣襟稍敞,雪白肩頭與鎖骨顯露在外,沃雪豐盈,擠出一線溝壑,更顯玉骨仙姿。
然而除此之外,女子那張好比瓷娃娃的精緻臉蛋,冷漠得無一絲活人氣息,讓人望之不寒而慄。更可怕的是,這名女子下方裙擺搖曳,不見雙足,身形離地尺余飄然而行,任誰見了也覺得她是女鬼。
這名女子手提一盞燈籠,內中燭火發出碧青幽光,光芒所照之處,氣息漸冷。就連營寨中的火堆被幽光一照,發出噼啪細響,陡然化為碧青色的墳頭鬼火。
好在營寨中的軍士此刻全都呼呼大睡,要是有誰見到這名離地飄行的青燈女子,恐怕來不及生出綺念,便要被嚇得心頭攥緊、昏死過去。
青燈女子只是輕輕晃動手中燈籠,並未對營中軍士做任何事,隨即朝着天池岸邊的神宮方向,飄然而去。
這座將原本山腹洞窟開鑿擴建的神宮,無法輕易憑外力摧毀,為防妖邪佔據其充當巢穴,齊大都護下令用附近土石封堵宮門,並且命術者施下封印。以硃砂墨寫就的玄奧符篆,密密麻麻佈滿在神宮門之外的階台岩壁,還有幾面木牌懸掛在岩壁釘上。
青燈女子似乎對這些硃砂符篆有幾分忌諱,停頓門前無所動作。
「這是玄都觀的辟邪桃祓結界,你要是硬闖,怕是討不了好。」
忽有男子聲音自遠處遙遙傳來,雖不響亮,卻如同對面相談。青燈女子回身望去,就見一人足踏天池、負手而行,身下水面平坦如鏡,不見波濤,如履平地。
來者身穿窄袖袍衫,約莫是尋常儒生文人的服飾,不過袖口衣領處隱約可見久受漿洗的磨損,好似那些家境衰敗、鬱郁不得志的窮酸書生。
不過這位窮儒戴着一具樟木儺面,遮掩真容。儺面上並非青面獠牙的兇惡之相,而是一副老人大笑的面孔,十足鄉里長者見到家中添丁,笑容質樸,卻又帶着幾分村野愚昧。
「道門法術本就擅長辟邪驅鬼,玄都觀所傳的三皇內秘真文,用來對付鬼神精怪,效力威能更是一等一。」儺面窮儒走上岸邊,身後天池水面波瀾復起。
青燈女子依舊冷淡,沒有對儺面窮儒的話語產生一絲答覆意興。
「差點忘了,你向來不喜言談。」儺面窮儒來到碎石封堵的神宮門前,掃視硃砂符篆,自言自語道:「勾筆連書,這不是一個個真文符字了?看來玄都觀這些年也有些長進……北宸定而斗柄轉,黃赤三辰……嘶,比我預想的要難啊。」
儺面窮儒好像覺得難以破解,回頭望向青燈女子:「坦白說,我對道門法術懂得不多,要不暫時離開,去找洪崖來幫忙?」
青燈女子一言不發,只輕輕晃動手中青燈,幾點磷火飛出,化蝶振翅。然而當磷火鬼蝶靠近神宮門前兩丈之外,立刻被無形結界阻隔,好似火團落入湖池,激起幾縷煙氣,旋即熄滅。
不過門外符篆受磷火鬼蝶一激,泛起一陣漣漪光毫,其中氣機變化被儺面窮儒瞬間捕獲,他抬臂甩手,速度堪比長鞭破空抽動,浩然罡氣從指端射出。
罡氣凝成針芒,精準無誤釘住門外符篆幾處關竅,漣漪光毫立時黯淡,結界運轉也陷入停滯。
「還好還好,不是安屈提那種彌天罩地的大結界,憑我的本事尚且能夠壓製片刻。」
儺面窮儒出手瞬間,周身氣勢陡然高深莫測,但垂手之時又變回玩世不恭的樣子。他見青燈女子甚至懶得多看自己一眼,只得無奈輕嘆,再度抬手發動罡氣,將封堵神宮大門的岩石緩緩挪開。
對於習武之人而言,內勁凝一、罡氣外發,已然躋身世間高手行列,這是將武藝與自我身心陶鑄一體的境界。就此一關,攔住了不知多少習武之人。
雖然再往上,如何運使罡氣還衍生出各種神異之能,但不外乎外發禦敵、內守護體、遊走百脈這幾項。
然而像這名儺面窮儒一般,憑藉罡氣外發隔空攝物,已近乎是神通法術,世間武者目睹此景,境界越高深者,內心震驚只會越大。
更加神乎其技的是,被浩然罡氣攝拿的大片土石,並未有摧崩散碎之兆,就連半點塵屑灑落也無,宛如一座小山被神人托舉挪動,使得神宮大門露出一條可供出入的縫隙。
土石安然落地,儺面窮儒大大鬆了一口氣,似乎存心炫耀一般,對青燈女子說:「我這也不是要賣弄,畢竟我們行事不能讓外人察覺嘛。要是沒有旁人,我直接一招『九疇一貫』,保證將這堆土石統統拍成齏粉!」
令世間武者難望項背的能耐,在儺面窮儒口中仿佛就是信手為之,但青燈女子不曾流露一絲神色,既無艷羨好奇,也無嫌棄厭煩,她就像是一縷徘徊塵世間的幻影,飄入神宮之中。
儺面窮儒兩手一攤,自嘲搖頭,只得跟着青燈女子進入神宮。
神宮鑿山營建,絕非僅憑凡俗工匠可為,儺面窮儒抬手掠過牆壁,察覺平直觸感,言道:
「這安屈提別的不好說,開山鑿石、修房造屋倒是一把好手。我曾聽他提及故鄉勿斯里國,說大漠之中有古代君王的陵墓,不似本朝依山為陵,倒像是秦漢之時的封土成陵。
「差別在於,那勿斯里國的列王陵墓,是用無數巨石壘砌而成,據說最高者達五十餘丈,周圍還有諸多獅身人面、狗頭人身的奇異石雕,好比帝陵神道兩側雕像,想來也有辟邪驅鬼的功效。
「不過這勿斯里國的列代古王,也跟一些中原皇帝相似,貪慕長生之術。那巨石壘砌的陵墓,用處好比中原舊時的黃腸題湊、金縷玉衣,這一者,事死如事生,其次嘛,皇帝們認為此法可使神魂升仙、就其真宅。
「後來這種葬儀學問在道門中,演變成屍解成仙之法,早些年還有道士棺材被人挖出打開,發現內中空無一物,或只余鞋履竹杖……真是的,道門就這點不好,喜歡裝神弄鬼。」
這儺面窮儒學識之淵博,莫說尋常讀書人,即便是匯聚天下英才俊傑的長安國子監,聽完儺面窮儒這番高談闊論,只怕都是一個個目瞪口呆,沒有幾人能與他對談相論。
「哦?我是不是扯遠了?」青燈女子默然飄行,儺面窮儒快步跟上,繼續說:「剛才說到那勿斯里國的列王陵墓,應該也是他們追求長生之法的一種手段。我當初聽安屈提說完後,一度也是不相信的,考慮到那陵墓規模,所耗土方之巨難以想像。
「後來我轉念一想,中原歷朝歷代治水修渠、防洪灌溉,千萬人挪運土方,堪似移山,其數何止萬兆?如此對比,那勿斯里國的列王陵墓也不算什麼了。
「本朝改用依山為陵,初衷也是打算節省民力,否則光是封土營建,便不知要累死多少民夫。我想那勿斯里國列王陵墓修造起來,必定也是極耗民力,也難怪此國好言怪力亂神。
「至於那安屈提嘛,他當初在蜀地尋仙訪道,甚至一度潛入古陽平治,被我發現後交起手來,他一跑我就追,兜兜轉轉幾千里路,最後實在跑不動了,這才坐下來攀談掌故。
「我發現安屈提法術手段層出不窮,但真正根底卻是操弄亡靈死骸,而且遠比中原那些左道邪術高深得多。細問過後方才知曉,原來他的祖上是服侍勿斯里國古代列王的葬儀教團,雖然傳到他那一代,已經大大式微了。」
當兩人來到鏡殿時,青燈女子停住不動,手中青燈幽光大作,她輕輕擺動黛青廣袖,玄妙法力迴蕩此間。
「稻粢穱麥兮挐黃梁,華酌既陳兮有瓊漿,蘭膏明燭兮華燈錯,魂魄歸來兮臨此方……」
青燈女子此刻終於開口,她以楚地古音詠唱出一篇招魂歌賦,雖然言辭晦澀、古奧難明,通篇佶屈聱牙,但青燈女子歌喉婉轉動人,獨具出塵意味,凡俗歌女與之相比,霄壤分明。就連原本的鬼魅氣質也為之一變,宛如瀟湘麗姝、洛水神妃,
儺面窮儒點點頭,心中開始對比起楚地古時詩賦與如今民間風尚之異同。
「設糧備酒,香燭燈火,看來不論是楚地的招魂古法,還是中原沿革數千年的祭祖禮法,並無太大差異,足見二者源流一致。」
一曲招魂賦詠唱完畢,幽光漸淡,卻不見魂靈浮現。青燈女子沉默望向儺面窮儒,對方抬手支頜:「沒反應?那看來,安屈提的魂魄是被徹底吞噬了,連一點殘魂都沒剩下。」
「你們應該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吧?」
鏡殿外忽然傳來另一道生冷聲音,就見一隻木鳶飛入,在鏡殿盤旋兩圈,落在一根未被拆除乾淨的金鐵架樑上。
這木鳶惟妙惟肖,真如鮮活飛禽一般,唯獨那雙用丹玉製成的眼珠略顯呆滯。
「饕餮本性又在滋長了。」儺面窮儒言道:「但是按照過往經歷,饕餮吞噬了安屈提的魂魄,應該能填飽肚子一段時日吧?畢竟當年我可是提議拉攏安屈提進拂世鋒的,他的本事你們都有見證,這回西域的亂子,就是他一手挑起。」
「你學的經史子集都扔到哪裏去了?以地事秦、抱薪救火,只會助長惡果!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木鳶當即呵斥,從腔內傳出的生冷聲音雌雄莫辨:「饕餮不知饜足,安屈提法術越高明、神魂越強大,只會讓饕餮的胃口變得越大!這回是餵飽了,下一回又要拿誰的魂魄去填?你嗎?!」
「割肉餵鷹這種事,請聖諦曇華去辦就好了。」儺面窮儒敬謝不敏:「佛血如佳釀,能讓饕餮酣醉深眠,上一回不就是靠此法讓饕餮安定下來麼?」
「若非萬不得已,我們不會再用這種手段。」木鳶說道:「更何況將饕餮變化成人身,是你的提議,拂世鋒眾人合力完成,現在輪到你有所作為了。」
「先別急,我還不清楚安屈提是怎麼死的。」儺面窮儒望向青燈女子,難得恭敬起來:「還煩請前輩施展妙法,重現當日情形。」
青燈女子沒有多言,手中青燈幽光大作,鏡殿內中人影閃動往返,片刻之後浮現出當初那場激戰,儺面窮儒等人好似身臨其境,全程旁觀。
「這個安屈提,居然妄圖奪舍饕餮!」木鳶看完後發出冷笑。
儺面窮儒言道:「如此看來,這應當屬於安屈提自投虎口,並不算饕餮本性覺醒。」
「那頭空行夜叉是內侍省拱辰衛之一,如今她已經知曉程三五吞噬了安屈提的神魂,饕餮之秘恐難掩藏。」木鳶提醒道。
「但她沒有對外宣揚,大都護府的對外佈告,也只是說誅殺妖人,並未提及程三五的功勞。」儺面窮儒略作思索,隨後言道:「有趣,內侍省派人前來西域,也是存了別樣心思。」
「你不會是打算放任饕餮落入內侍省的掌控吧?」木鳶勸阻道:「內侍省效命君王,心中不存蒼生,你這麼做必生禍端!」
「我並不在意內侍省如何。」儺面窮儒望向一道魁梧虛影,言道:「真正值得我留心的,只有程三五此人。他,才是對付饕餮的關鍵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