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地界,壽春城以北,淮河對岸的八公山下,有一個小集鎮。
這裏是因為淮河水系的貿易而起,小鎮背靠八公山,其河灘呈現東西走向狹長的地貌。八公山的山體不高,但位置卻是異常要害。
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八公山,那麼壽春的地形也就不值得一說了。
從八公山山頂,便能居高臨下俯視河對岸的壽春城外圍,直線距離不過數里地而已。若是再配上「千里鏡」的威力,那幾乎是一覽無餘的開闊。
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屯兵於八公山以東下蔡城的李光弼,帶着一隊親兵,跟郝廷玉一道,悄悄爬上八公山,來到南面前出偵查敵情。
李光弼拿着從方重勇那邊「借來」的千里鏡,朝着山下看了又看,不由得眉頭緊皺。
「節帥,這裏可不方便用兵啊!」
郝廷玉湊過來小聲說道。
李光弼將千里鏡遞給對方,微微點頭,面沉如水,卻又是一言不發。
壽春城,不愧是戰國時的楚國首都,不愧是三國時的東吳重鎮,不愧是南北朝是南北分界要塞。
用一句話概括,便是「形勝不可力取」。
八公山到淮河之間,雖然還有一片平坦的地面,但那裏已經形成了集鎮,況且還非常狹窄。這裏壓根就不能屯兵,總不能說把軍營佈置到八公山上吧?
那糧草怎麼運輸呢?水源怎麼解決呢?
所以,壽春城等同於在最容易遭遇攻擊的北面,按上了一道鐵閘門。
而壽春城的東面,又有淝水蜿蜒而過。等於是淮河與淝水形成了一個「人」字,將壽春夾在裏面了。
很不好對付。
「我軍缺乏戰船,若是強行渡河,只怕很難佔到什麼便宜。」
李光弼言簡意賅的說了一句話。
「節帥,不如換個地方,先攻淮河與潁川交匯的正陽城。從此繞到壽春西南側的安豐,再來攻壽春。」
郝廷玉建議道。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個好辦法。跟在李光弼混了這麼久,郝廷玉也是有些戰略眼光的。
「我所慮者,便是出兵突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若是先攻正陽,雖然必定可以得手,也料定那邊沒什麼敵軍駐守。
但一旦正陽陷落,壽春守將便會知道我們的意圖。這一戰也就失去了突然性。
等我們繞到壽春側後的時候,敵軍已經是枕戈待旦了。」
李光弼擺了擺手,郝廷玉說的是真知灼見,他又何嘗不知道正常途徑是要這麼打呢?
可是很多時候,打仗就是打的一個出其不意。你能想到的敵人也能想到,敵軍有了防備,再想攻取,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李光弼這次便是想證明一下自己打仗的本事,以圖在新朝廷中站穩腳跟,獲得一席之地。若是灰頭土臉的回來,那肯定是要被人輕視的。
所以此戰不但要贏,而且還要贏得漂亮,贏得精彩!
「節帥,如今這情況,就算我們突襲,也沒那個條件啊!」
郝廷玉攤開雙手,無奈說道。
他這話有些不合時宜,沒看到李光弼現在正煩着嘛。
「一夜之間在淮河上假設浮橋,還要再渡過淝水,確實是太過於勉強了。」
李光弼抱起雙臂,喃喃自語說道。
實在不行,就只能如郝廷玉所說的,從淮河西面突破,打一個右勾拳出去。簡單說,其實等同於一步步啃城池,一直啃到壽春城下。
而李光弼手裏的兵力,又不足以將壽春城包圍。
無論怎麼打,都有風險。
「先回去吧,容本帥先想想。」
李光弼嘆了口氣,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暫且按兵不動。一旦出擊,那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不拿下壽州誓不罷休!
壽州的芍陂,灌溉出了安豐這片沃土,周邊糧產量驚人!奪取壽州,可以極大擴充實力,起碼可以供給不少軍糧。
不僅是戰略要地,而且是重要糧產地,不拿下來那就完全說不過去了。
李光弼想以此軍功揚名,又怕出師不利讓自己進退維谷。
一時間,他的心情也是非常矛盾。
回到下蔡城,李光弼把自己關進縣衙書房裏沉下心思考對策。
其間時不時就有親兵來稟告,但他都不許對方進門,只能在書房門外報告。
傳來的幾乎全是壞消息。
斥候偵查得知,壽春守將,似乎已經察覺到李光弼的意圖。不僅日以繼夜的加強城防,而且在淮河與淝水上,都有插了旗幟的官船在偵查。
甚至是截停過往船隻,登船盤問。
明擺着是在防着淮河北岸的軍隊,簡單說,就是防着屯紮於下蔡的李光弼部。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李光弼再也不能把自己關起來研究戰略了。
因為路過此地,準備由淮河前往荊襄的岑參,給李光弼帶了一封方重勇的親筆信,以及「朝廷」的軍令。
信中說了什麼,李光弼還來不及去看。
但頒佈的軍令卻很簡單:按兵不動,靜待時機。一旦壽州兵馬被調離,即刻進攻壽春不得有誤!
「朝廷如何這般朝令夕改?」
李光弼看着岑參,有些不滿的詢問道。別看他面色不好看,實則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李節帥,您說的這個,下官也不是很清楚。來下蔡是順路而已,下官現在還要去荊襄公幹。若是您有什麼話想說,可以派人去開封,跟方大帥細說。
下官也不知內情,沒辦法解答。」
岑參客客氣氣的對李光弼躬身行禮,卻又是滴水不漏,一句要緊話都不說。
顯然,軍情事關生死,就算知道內情,也不能亂說。這是岑參當年在邊鎮從軍時得到的經驗教訓。
「岑判官且去吧。」
李光弼疲憊的擺擺手,不想過多糾纏了。
等岑參走後,他才將郝廷玉找來,二人在書房內研究這封方重勇寫的信。
在信中,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說了三件事:
第一,為了讓你拿下壽州,我會最大限度的幫你。
需要多少人,需要多少輜重,你儘管開口。
能給的我給你備齊。給不了的,我會儘量給替代品。
第二,何昌期會帶五千精兵佯攻鍾離與濠州(隔河相望的兩座城),儘量為你調動壽州的兵馬。
第三,我已經派人去了淮南,威逼利誘,勸說李琦放棄壽州。
三管齊下,我已經盡了全力。
但到時候你若是拿不下壽州,甭管咱們是什麼親戚,也一樣要軍法從事的。
「這」
看完這封信,郝廷玉也是感覺頭皮發麻。
看得出來,方重勇對於壽州那是志在必得,信中的要求,也算是合情合理。????既然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那麼最後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你被打板子,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否則還要軍法作甚?
「姑且按兵不動吧。」
李光弼嘆了口氣,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明擺着的,他將來混得怎麼樣,很可能就看這次表現出來的用兵水平如何了。
但壽春這邊的情況,可能跟方重勇想的有點差別。
李光弼也是在猶豫要不要求援,以及要求什麼比較好。
不提要求,失敗了還可以找一點藉口。若是提了,失敗後只怕要提頭來見!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節帥,我們現在確實應該靜觀其變才是。
不到緊急關頭,萬萬不可求援啊。
要是求援了,無論最後能不能攻克壽州,那都與把臉皮摔地上沒什麼兩樣了呀。」
郝廷玉苦苦勸說道。
他生怕李光弼急功近利,想一舉攻下壽春城,而向方重勇提出增援的請求。這種口子,如果不想被人看不起,千萬別開。開了口就說明自己能力不行,沒法獨當一面。
「你說的確實有道理,這樣吧,某修書一封,你帶去開封,告訴方大帥,李某這邊沒有問題,一切依計行事即可。」
李光弼本來還想找方重勇要點漕船的,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萬一有人將來在他面前炫耀說:「都是老子當初四處搜羅漕船給你渡河,你才能拿下壽州的。」
李光弼不愛聽這樣的話。
他當即提筆寫了封回信,在信中,他向方重勇保證,一定可以拿下壽州,並不需要額外的幫助。然後將信封好,交給了郝廷玉。
史思明近期突然宣佈登基稱帝建國,這種「一鍵三連」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突然了。不僅佔據河南的方重勇感覺詫異,就連坐鎮關中的李寶臣,也覺得不可思議!
寶臣大帥認為,連他這樣的「天命之人」,都沒有廢帝自立,史思明這個胡人怎麼敢的!
他怎麼敢!
不過嘛,以目前史思明的勢力與地緣態勢,還暫時威脅不到李寶臣,對方重勇的威脅也相當有限。
這就導致李寶臣有些看不起這個人。
所以如今無論是寶臣大帥還是方大帥,他們對於史思明的看法,都還處於一種「獵奇」的心態。
比起擔憂對方勢力膨脹,他們其實更想知道史思明這位「霸總」,是不是腦袋被門夾過,想玩一把「瀟灑走一回」。
但是對於李歸仁來說,史思明的威脅卻是實打實的,就如同遭遇天敵一般。
而且史思明的軍隊,幾乎是伴隨着勸降信一起到的鄴城,顯然是擺出一副「吃定了」的姿態。
李歸仁本來還想跟史思明周旋一下,談談條件,以拖待變。
但他的部下以及親信劉龍仙,卻是勸說李歸仁道:
「鄴城南面便是汴州,西面是河內與洛陽。若是投靠史思明,只會受其驅使,成為南下或西進的馬前卒。到最後,也一定是落得個無處容身的下場。
還不如現在向各方求援,畢竟誰得了鄴城,誰就掌控了進攻的主動。將軍分別給方清和李寶臣寫信求援,誰家來援,我們就聽誰的。」
劉龍仙給李歸仁出了個主意,那便是「以身入局,勝天半子」!
想要立足,便要展現出自己的價值。
擋住史思明南下或者西進的道路,這便是李歸仁存在的價值。只要能挺一段時間,相信一定會有下家來接盤的!
平心而論,劉龍仙的主意,確實要比李歸仁的深邃,可行性也更高。
投降史思明,別說之前跟對方就有私仇,相看兩厭。就算沒有私仇,以目前的情況來說,被人當牛馬鷹犬是必然的。
反倒是投靠另外兩方,可以獲得很大的獨立性。
李歸仁沉思片刻,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
隨即他寫了兩封一模一樣的信,都是在說史思明如何如何大逆不道,自己對大唐是如何如何忠誠之類的,最後求援。
這封信到了方重勇手中,對方是如何安排的且不去說,單說它送到了李寶臣手中以後,倒是讓這位大帥犯了難。
李歸仁的信送到長安的當天,寶臣大帥看着手中的求援信,差點沒笑死在當場!
當初李歸仁諷刺李寶臣,說「唇亡齒寒,也得嘴唇和牙齒長在一個人身上」,意思就是說李寶臣不配跟他一個鍋里吃飯。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當初不願意救援,在一旁看戲的李歸仁,如今被史思明圍城,隨時都有可能城破喪命。
而當初幾乎是惴惴不安,連跑路都沒地方可去的李寶臣,卻因為意外,而入主關中。
不知道李歸仁腸子有沒有悔青,反正看到李歸仁的求援信後,寶臣大帥的下巴都差點笑脫臼了。
「右相啊,你說這封信,本帥要怎麼回才好呢。
李歸仁這狗賊,本帥是裝做沒看到他落難呢,還是寫封信假模假樣的安慰一下,答應救援他,然後見死不救呢?」
興慶宮勤政務本樓的書房裏,李寶臣坐在基哥曾經坐過的「龍椅」上詢問道。
他一邊說一邊笑,根本忍不住啊!
感情,寶臣大帥就壓根沒想過要去拉李歸仁一把呢。
他心中的選項,只有裝作沒看見,以及哄騙對方一番,再裝看不見這兩個。
聽那語氣,無非是要不要最後耍李歸仁一次。給對方一點希望,再將其推入深淵。
不得不說,李寶臣是個性情中人。他對於「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是非常執着的。
「大帥,李歸仁,我們是一定要救的。
所謂千金買骨嘛,救李歸仁不是給他本人看的,是給其他人看的。
上次控鶴軍收拾了一些關中權貴和宗室子弟,關中人也開始支持大帥了。
現在正好拿這把刀試一試史思明的水準。
調控鶴軍去河內,見機行事。
不去,就斷他們的糧,反正蒲州以東那塊地盤的糧食也不夠吃的。
讓安守忠嚴守洛陽,他的兵馬,不能動。」
李史魚對李寶臣建議道。
讓控鶴軍去對付史思明這個提議不錯。
「可是,如果控鶴軍不聽命令怎麼辦?」
李寶臣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哪知道李史魚冷笑道:「大帥,控鶴軍反正已經離開關中了,他們翻不出什麼浪來。他們不肯出兵鄴城,要擔憂的人,是李歸仁才對吧?大帥又有什麼值得擔憂的呢?」
李史魚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是啊,控鶴軍不去解圍鄴城,我為什麼要擔心呢?我已經派兵了呀,並不是見死不救呀!
李歸仁死不死,關我鳥事!
想到這裏,李寶臣頓時念頭通達起來了。
「如此,便交給右相了,替本帥修書一封給李歸仁,說本帥一定鼎力相助。」
李寶臣猛拍桌案說道,臉上的笑容掩蓋不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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