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博懷也是一聲長嘆,道:「明君也算不上,金國皇帝這賑災、推行『區種』,多半也是做做樣子,這幾年光景不好,朝廷又是一昧偏向金人,漢人百姓日子又是悽慘,近幾年山東百姓造反也鬧的厲害。但此番北伐,我看又是難成。」
蕭登樓等人都是點頭,他們一行人北上,在城中也聽得有百姓造反消息,只是宋時百姓造反再尋常不過。南宋北宋相加三百餘年,農民造反起義,史書所記就有四百三十三次,從建國到滅國,從未間斷。大的有王小波、李順、宋江、方臘,但其餘多是小打小鬧,一個村子也敢造反,當真是司空見慣。北方被金人佔去,山東河北一帶造反的百姓更是多如牛毛,斷斷續續,從未間斷,眾人即便聽說,也是無人留意。蕭登樓道:「或許也有萬一之幸。」
褚博懷道:「我看是難,大宋官兵紀律鬆弛,積弱已久,過去有過幾個名將,現已大多凋零。金人多是騎兵,攻到北方,沒了南方地勢之利,從未佔過便宜。這些都不去說,現下主張北伐的,朝中便是韓侂胄等人,此人只想建功立業,用心不純,朝中眾臣多是怕他,而非服他,私下心思各異,就連寧宗皇帝也沒多少北伐的心思。至於民間,除了一些文人墨客,心懷家國之恨,民族大義,矢志北伐,也就一些南遷的北民還想北伐回來,其餘無人願意北伐,平白又被盤剝而已。至於河北金國這邊,六十年前身受其害的那批漢人死的死,老的老,當下的青壯年,生下來便在金國,看的都是金國皇帝的好,又有幾個肯幫過來的宋兵?最傷人的是,當年不少北方百姓逃到南邊,大宋朝怕得罪金人,竟將這些人遣返回去,更是讓這些人心徹底涼透。唯一可乘之機,便是這些年,黃河水患頻發,各種賑災河防,令得國庫虧空,河北山東兩地,各種天災人禍,這幾年大量漢人起來造反,這些造反的自然想要宋軍過來。此外北方蒙古部族日漸壯大為患,金朝當下也堪稱內憂外患,若大宋兵馬指揮得當,也未必不能成功。」
蕭登樓道:「希望如此罷。」
秦晉道:「我等在鎮江有幸見了稼軒公一面,他老當益壯,虎威猶在。」
蕭登樓道:「哦,此人便是濟南府人,有勇有謀,氣概非凡,文武雙全,還寫的一首好詞。可惜如他這般的人物實在太少。」
褚博懷道:「可惜他背着個『歸正人』的牌子,我瞧這次多半也只是做做樣子,難得重用。」
蕭平安道:「歸正人是什麼?」
褚博懷道:「歸正人便是從北面逃回來的漢人,乃是淳熙年間,丞相史浩所提。史浩瞧不起南歸之士,他曾與張浚言,說中原決無豪傑,若有,何不起而亡金?並蔑稱北方歸來者為『歸正人』,不贊成委以重任。」
林子瞻道:「當真是豈有此理。」
褚博懷道:「你我覺得荒謬,可朝中如此想的人卻不是少數,總是懷疑南歸者有異心。宋室南渡以來,對歸正官員,始終都是只允許添差官職,而不厘務差遣,就是只給閒官不給實權。」
蕭平安道:「這些人能南下,想也是不容易的,分明忠心耿耿不是?朝廷里的人都這麼笨麼?」
褚博懷笑道:「你這孩子,也是單純。那朝中的皇上大臣,個個不是傻瓜,這道理如何不懂,此乃廟堂里排擠傾軋的手段,豈又真是講什麼道理。」
蕭平安摸摸頭道:「原來如此,是我太笨了。」
褚博懷道:「你少在江湖走動,不識這些鬼蜮伎倆,也不為過。」
蕭登樓點頭道:「前輩說的是,平時只知叫他們關門練功,這天下事倒是講的少了。」
褚博懷道:「我輩練功,飛檐走壁,隔空傷人,難免自覺高常人一等,那些練到極致的高手自不必說,就算一般的武林人物也是如此,孰不知,空有一身武功,與國與民無益,那又有什麼好自誇稱道。」
蕭登樓道:「前輩教訓的是。」
褚博懷笑道:「非是教訓。太史公為遊俠立傳,言,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義者有取焉。現下江湖之上,你也叫大俠,我也叫俠客,又有幾個真能做到仁義二字,倒是好勇鬥狠,恃強凌弱者比比皆是。」
蕭平安道:「前輩,什麼叫振人不贍?義者有取?」
褚博懷道:「救人於難,濟人於貧,才能叫仁,不失信用,不違諾言,才能稱義。有仁有義,才能稱俠。春秋墨子,阻魯攻鄭,助宋退楚,護一國之民,堪稱俠之大者;戰國侯嬴捨生取義、朱亥揮槌救趙,是豪俠;秦時張良博浪沙刺暴秦,是豪俠;秦漢朱家施恩不圖報,救濟貧賤,自己卻節衣縮食,是豪俠;新朝原涉廉潔仁孝,救人危難,不傷無辜,也是豪俠。但凡你心系蒼生,鋤強扶弱,救人危難,自有俠義在肩。」
蕭登樓肅然起敬,道:「聽前輩一席話,當真是振聾發聵。前輩教給你們做人的道理,你們都要好好記下了。」
蕭平安幾人同聲稱是。
蕭登樓道:「平安,你難得下山來,此次不必急着回山,不妨跟你兩位師兄四處磨礪一番。剛才褚老前輩一番話你定要好好記得,我輩學武,不能恃強凌弱,更要助危扶難,你若不學好,為非作歹,師傅可容你不得。」
蕭平安見師傅說的鄭重,語氣與平日大是不同,身上一震,連忙起身一拜,道:「徒兒謹記在心。」
洛思琴笑道:「師兄幹嘛如此嚴肅,嚇到平安了,平安從小心善,怎會為非作歹。」
蕭登樓正色道:「平安甚是老實,我倒也不怕他入了歪門邪道,只是他又太過老實,膽子太小,不敢出頭。須知有時你見難不幫,見死不救,也和自己作惡無異。」
褚博懷笑道:「我再給你加四個字,要量力而行。你等還小,江湖險惡,不管如何,定要先求自保,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也切不可義氣用事,把自己先搭了進去。」
蕭登樓道:「不錯,也要審時度勢,聰明行事。」
蕭平安、秦晉、林子瞻三人齊齊答應。
宋源寶插口道:「我也要跟三位師兄去闖蕩江湖,行俠仗義。」
褚博懷道:「你跟着湊什麼熱鬧,你功夫還差的遠呢,給我老老實實回去練幾年功夫再說。」
宋源寶道:「我十四歲以下打遍天下無敵手,二十歲以下的都不含糊,怎麼叫還差的遠。」
褚博懷伸手給他頭上一記爆栗,道:「打遍天下無敵手!你若敢在外面這樣說,現下不知道死幾回了。江湖之大,高手如雲,誰敢稱天下無敵!」
宋源寶道:「我這次也比了好多人,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都沒我厲害。」
褚博懷道:「這你才見了幾個人,你當天下高手都給柳家堡面子的麼?這次來的高手雖是不少,但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一個也不曾見到。」
宋源寶道:「少林,丐幫,各大門派,不是都來了,還有什麼高手?」
褚博懷道:「既然你們三個也要行走江湖,這江湖上一些不能惹的人物,倒是該說給你們知道。」
秦晉抱拳道:「請前輩賜教。」
褚博懷道:「這柳家堡大宴上來人不少,這些江湖名門大派你們師門自然都對你們說過。一般行走江湖,和尚道士、乞丐殘疾、婦孺書生不能惹,這些規矩你們定也知道。你衡山這幾年愈發強勢,尋常人也不願得罪你們。若說真正的風險,一個是玄天宗,這個宗門現正大力擴張,門下良莠不齊,卻又高手眾多,我都覺得棘手,若不是大是大非,倒要儘量迴避一二。其次是江湖上一些邪派盜匪,這些人本就為惡,行事肆無忌憚,與我正派勢不兩立,更是出手陰毒,你們也要小心提防。最後莫輕易與官府結怨,我等雖看這些不起,但畢竟身在治下,若朝廷一意跟你為難,你再大的宗門也討不了好。對了,蜀中唐門和百花谷毒藥厲害,也千萬不要去惹。」
宋源寶苦着臉道:「師傅你這麼一說,江湖哪裏還有人可以惹,見了誰都得客客氣氣。」
褚博懷道:「不錯,正是如此,江湖人見面,除非深仇大恨,自然是客客氣氣。就算你見了是非,也要好言相勸,彼此身後大人門派都是勾連,大家彼此給個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根本。你當闖江湖就是打打殺殺麼?闖江湖是廣交朋友,少樹敵人,你朋友多了,以後路自然好走。」
宋源寶道:「不聽,不聽,師傅你翻來覆去就是這些,耳朵都聽出繭子來,又叫我做大俠,又叫我夾尾巴,總之自相矛盾。」
褚博懷笑道:「這其中分寸,要等你大了,自己出去行走江湖,閱歷到了,自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