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連連點頭,索性離了林中,大搖大擺朝前去。四下行走的人雖是不多,但總有人走動,也不顯他突兀。
眼看離的不遠,忽見河邊幾人快步行來,未到跟前就破口大罵,道:「吵什麼,吵什麼,十里外就聽你們嚷嚷,想吃軍棍麼!」
沈放立刻原地坐下,靠着一夥正烤火的軍漢。來的這幾個,十有八九,乃是軍中巡營。
數萬人聚在一起,稍有不慎,便成大禍。營中的巡視管束必不可少。
宋時軍中管理已是無比森嚴,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事無巨細,皆有指令。但軍營中的巡察管理,卻無專門的職司。當然如此重要的環節,自也不會忽視。安營紮寨之後,各營各都,按照所屬,皆依號令。主將和各統兵將領都會巡營,一般是交與親兵執行。營房之內,嚴禁走動。若是通行,必須當日的暗號。
五代開始,有巡檢司。但巡檢司的主要智能乃是緝捕盜賊,與軍中的巡察八竿子打不着關聯。要到英法百年戰爭期間,法國人才首創了專門的憲兵,開了專職軍中執法的先河。憲兵和糾察一樣,主責為維繫軍紀,約束軍人行為舉止,處理軍隊中的各種刑事事件,特別是軍人的違反軍紀的事件。
眼前來的,便是五位巡營,看架勢,至少也是千戶身邊的精兵。
他罵過,吵鬧的士卒其中一人道:「差我等去拉車,回來帳篷沒有,吃的也不給剩一口,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麼?」
那為首的巡營並無騎馬,手中卻提着根馬鞭,便是此際派上用場,甩手就是一鞭,正打在那人腿上,罵道:「直娘賊,嗓門真大,再給爺叫一聲試試!」
那士卒憤憤不平,卻不敢發作,老老實實坐倒在地。
沈放慢慢站起,走回營帳,心中已有計較。叫汲健出去,叫甘平四人前來。
汲健辦事利落,出門片刻便回。隨後一刻鐘功夫,甘平四人接二連三進的賬來。
沈放暗暗點頭,這幾人做事老練,果然都是精兵強將。軍中戒律其十一:軍民聚眾議事,私進帳下,探聽軍機,此謂探軍,犯者斬之。紮營之後,營帳之中,除了一伍一「伙」之卒,不能容留外人,以防奸細。
但非戰時,竄賬之事,實乃尋常。甚至不少兵丁在賬中聚賭,更是烏煙瘴氣。沈放這群人本就是生面孔,甘平幾個分批進來,若不留心,也無人注意。
沈放道:「我有個主意,咱們六人,分作六隊,各領四人。甘兄弟、陳兄弟,你們向東去。王兄弟,董兄弟,你們居中。我跟汲兄弟向西。五人一隊,間隔百丈。咱們六人扮作巡營,尋個膽大心細的兄弟,扮作兵丁。咱們六個蠻不講理,尋這兵的過錯。這兵要大倒苦水。咱們不聽,上去打罵。然後叫這兵一怒之下,把咱們都殺了!」
汲健五人,都是一點就透。甘平大喜,道:「妙計,軍中此事,再尋常不過。但咱們一意將事情鬧大,不愁這營中不亂。」
沈放道:「其餘幾人,散在四周。跟着出聲抱怨,記得,說話要有分寸,不能太過。若有將官阻攔,可以與他爭執。等着我們幾個被殺了,你們也可以拔到殺人。沒有將官,看熱鬧的士卒也可以殺,然後鼓譟大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王簡策笑道:「沈兄弟你怎麼跟當過兵似的,這八字最是好使。」
董方笑道:「叫下面的哥幾個也都機靈點,別真被人宰了。」
甘平道:「是,這怎麼演的像,回去要好好合計合計。」
沈放道:「不錯,你們各自回賬,半個時辰後,咱們分六路,各就各位。一個時辰後,咱們一起發難。」
五人都是點頭。
沈放面色鄭重,道:「方才董大哥說的對,大夥小心謹慎,鬧起來,立刻抽身,最好躲進附近營帳之中。咱們三十人,都要好端端的回去。」
汲健笑道:「沈兄弟放心,咱們惜命的很。我老汲還想着有朝一日,當個將軍呢!」
四人鬨笑,仍是隔了片刻,相繼出賬。
沈放與汲健各帶四人,沈放選了個能言善道,個子不大的扮那倒霉士卒。此人名叫曹陵,與汲健乃是同鄉。兩人練了幾遍,揀幾句緊要的話對了對詞。
半個時辰之後,沈放帶四人起身。汲健站起身來,伸拳朝他比了一比。沈放一笑,抬拳與他碰了一記,帶人出賬。
五人也不遮掩,出賬便向西行。
曹操詩云,月明星稀。月亮明時,能見的星星便少。今日空中不見月,但見滿天星斗,天如藍幕,點點繁星點綴其間,銀河璀璨。北面山林,腳邊河水,兩側密密麻麻,不知多少營帳。星星點點,不知多少篝火。火光投進河中,滿河紅光,推波蕩漾,浮光躍金,與天上銀河交相輝映。
沈放心中只覺百感交集,一時竟是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兩年前,他滿懷信心的離開寒來谷,什麼都覺新鮮有趣,這兩年,血淚交染,他抗爭,他失落,他墮落,他又再站起。如今卻身在萬馬軍中,更是危機四伏的敵營。
冷風輕撫,天地之間,忽然萬籟俱寂,心中一片空明。天空銀河閃爍,一顆連着一顆;林中樹木似都將生命藏於地下,窸窸窣窣,不知是萌發還是歸藏;河水之中,粗糙的卵石間,一條大魚,半天才擺擺尾巴,它的眼睛大而無神,嘴和腮有規律的開閉;篝火之間,一根樹枝正慢慢化為灰燼。
身旁有人說話,立刻分辨出乃是曹陵,他小聲道:「沈兄弟,沈兄弟。」
沈放猛然回過神來,敵陣之中,自己居然走神,也覺不好意思,道:「沒事,沒事,咱們走。」
曹陵小聲帶着歉意,道:「沈兄弟定是想起什麼,不過這周圍眼雜,不少人都注意咱們。」他說注意咱們,其實自是沈放行跡引人懷疑。
沈放皺眉道:「什麼?」
曹陵道:「你發了一刻鐘的呆了。」
沈放大驚,自己不過一個閃神,如何會有一刻鐘之久。但曹陵決計不會騙自己。抬頭望天,星空陣列。旁觀河流,紅光之下,似真有一隻巨大鯉魚,搖頭擺尾,正看着自己。「噼啪」一聲,不遠處,一堆篝火間爆出一團火星。
沈放舉步前行,心中翻江倒海。這情形他有過,就在不久之前。宿州城中,那本該被封閉的書店,一個神秘的寫字老人。自己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自己覺得時間很短,卻實際過了很久,說彈指人間也不為過。方才那情形,與那書店之中,既有相似之處,又有不同。
方才,方才若不是曹陵叫我,我想做什麼?我正想做什麼?只差那麼一線!
忽然心念一動,自己手背在身後,正握着歸元劍的劍柄。他在軍中,不敢明目張胆配劍,長劍包了,就負在身後。按他使「萬象」時的習慣,還是倒置。
劍柄傳來熱意,歸元劍似也在催他拔劍。
拔劍!
拔劍!
我要拔劍!這一劍不是「烈陽」,不是「漁舟唱晚」,不是「天地囚籠」,也不是「金鎖」!
這一劍是什麼?是「星河」,還是「歸寂」,甚至是「生命」?
沈放心中,思潮湧動,手心都是冷汗。這種感覺已許久未有,讀懂「天地無情極」之後,金鎖之喪,他創出「金鎖」;臨安城中,一抹朝陽,「烈陽」出世;夢中見漁翁,「漁舟唱晚」躍出水面;流民營中,「天地囚籠」感天動地。
但這幾招之後,他再尋不到那種感動,再未創出一招新劍。他的情感,他的澎湃,似乎都隨着紹興的酒消逝無蹤。
可就在方才,似乎冥冥中有人對他發問,你是誰?
我是沈放。
不,你是劍!
不,你是……
你想……
然後他被驚醒,瞬間那感覺極速從他身上抽離。如同一個夢,越想記憶,越是模糊。
抬頭望,頭頂星輝沐浴。
沈放甩甩頭,將這一切從腦海中驅逐,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但宿州城那個神秘老人,自己定要再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