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仔細詢問了劉博倫之後,杜乘鋒才知道,在自己閉關的這十來天裏,都發生了些什麼。
在他閉關的第一天,錢瑾就死了,這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都督府那邊不是沒有想過來討個說法,可攝於杜乘鋒那份恐怖的武力,又不敢大鬧,於是思前想後之下,這沂州城的主簿也只能派了人過來,準備先找舊兵營這邊的薊北流民們問問,看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是問問這些流民,其實就是讓這些流民去幫忙問問杜乘鋒,這也算是迂迴一下,大家都保留一些最基本的顏面。
可薊北流民又哪裏懂得這個。
突然來個人說都督死了,你們是不是要造反,薊北的鄉親們也陷入了迷茫。
難道真要反了?
好像還沒到那種程度吧?雖然眼下顛沛流離,日子過得也有點緊巴,但是眼下大夥都安定下來了,自然也就都有着光明的未來——至於杜乘鋒的話,他們也都是熟悉的,也都知道那位杜壯士跟他們一樣,就是個過日子的性子,這種人你讓他多幹活都是不可能的,還指望他造反?
可不管怎麼說,這沂州的都督確實是死了,一攤屍體都被鏟進了棺材裏,流水席都擺上了。
於是,吃完了席的鄉親們也只能找到楊老頭和劉博倫,這倆人算是隊伍里僅有的兩個聰明人了,一個豪族的族老,另一個則是退下來的官員,他們倆對這件事,看得肯定是更透徹——當然,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要先找楊老頭,這才是薊北自己人。
然而在鄉親們找到楊老頭的時候,卻發現這位沉穩的老人,反應比他們還要激烈。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個壯士會來到楊家堡,原來是祖宗顯靈了,祖宗這是要我楊家再來一遍!再從一次龍!」
一邊哆嗦着,楊老頭一邊跑出去召集那些楊家子弟,準備說點大事。
這是鄉親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輪椅搖的這麼快,簡直像是在地上飛,他們都看不清輪子了。
很顯然,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楊老頭已經嗷一嗓子魔怔了。
於是鄉親們只能退而求其次,過來問問劉博倫這個兗州人是怎麼看的。
好在這劉博倫雖然是個醉鬼,但是他不魔怔,甚至在喝多了的狀態下,還是很有條理的回答了他們。
「你們說的這個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杜乘鋒那邊,伱們也先別過去這是為了你們好,畢竟他那邊這幾天確實也有點危險。」
這是實話,也是杜乘鋒為什麼需要找場地的原因,之前杜乘鋒這邊被劉博倫一句話點到,意識到自己磨刀的時候就是所謂的「玄之又玄」之後,便開始閉關琢磨這個玩意了,像這種「玄之又玄」的狀態雖然對自己來說是好事,但對他人來說可未必。
比如最簡單的例子,萬一杜乘鋒無意識激發了烈焰刀刃,五丈長的距離捅出去,但凡掃到點什麼,這都是重大安全事故。
所以為了這些鄉親們的安全着想,劉博倫哪怕喝醉了酒,也記得別讓別人貿然湊過去。
「他正在研究力量的真諦。」
考慮到鄉親們不懂什麼叫煞氣,也不知道什麼是玄之又玄,劉博倫當時便用了一個委婉的說法。
「他正在思考自己的力量是怎麼來的,給他點時間,好嗎?」
可誰能想到,此言一出,鄉親們頓時譁然。
力量的真諦,鄉親們是不懂的,可說到誰最有力量,他們卻是都知道的——眾所周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有力量的當然是那九五之尊。當然,皇帝能不能打,他們是沒見過的,可他們至少知道,皇帝一句話,就起碼能弄死一個村的人。
這無疑就是力量的體現,皇帝肯定就是最有力量的了。
至於力量的真諦這不就是做皇帝的道理嗎?
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想法,後面那個力量是怎麼來的也就好解釋了,無非就是怎麼成為皇帝,要從什麼地方開始入手做起——很顯然,不管什麼時候,想當皇帝的話,扯旗造反總是第一步。
這樣想的話,那錢瑾的死,也就跟着正常起來了。
對上了,全都對上了。
就算嚇醒了酒的劉博倫意識到不對勁,想要出言補救,也已經晚了。
「懂你意思!我們已經完全明白了!」
無論劉博倫怎麼擺事實講道理,薊北的鄉親們都不再信了,畢竟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領悟了這位劉先生話語裏的機鋒,找到了真正的正確答案。
而劉博倫那努力補救的樣子,在他們看來,反倒更像是提醒他們要隱秘行事,不要聲張。
做大事肯定要隱秘一點,他們在評書話本里都聽過的,劉先生既然好意提點,那他們自然會聽從——如果按照評書話本里的說法來算,他們是造反的義軍,那這有學問的劉先生,便也就是他們的狗頭軍師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當這造反的義軍,甚至大部分人其實都不是很樂意幹這件事。
可他們難道還有得選嗎?
這些薊北的鄉親只是沒見識,但絕對算不上蠢,從薊北一路走到沂州,他們早就跟杜乘鋒綁在一條繩上了——如果杜乘鋒這邊起事失敗,他們絕對會被連帶着一起清算,畢竟在外界看來,他們這些殘存的薊北流民本就是一體的。
不跟着舉義,杜乘鋒敗了,他們必死,跟着舉義,撐死也就是個戰死,但就像楊老頭說的那樣,贏了他們就是從龍之功。
「然後答案就很明顯了,他們選擇跟你干。」
一邊這樣說着,劉博倫一邊抄起一個蹄髈,抱着開啃。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這真不是我的問題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他們與其說是需要問個答案,倒不如說是需要誰來幫他們接受現實。」
這樣說着,劉博倫指了指面前那一桌子菜。
「現實就是這個,錢瑾已經出殯了,真相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你殺沒殺錢瑾,朝廷都準備用兵馬跟你講道理了除非你能讓錢瑾活過來。」
「這」
杜乘鋒半天說不出話。
好像,也不是不行?
畢竟這個世界還存在「強烈的意志能改變現實」這種狗屁倒灶的說法,換句話來說,他或許還真能找到讓人復活的辦法——不過很顯然,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聽說有有誰真能做到讓死人復活的程度,而那些傳說與流言中,也從未有過這樣的人物出現。
更何況,那錢瑾死的也有點過於抽象了,全身骨頭都被砸碎,整具屍體都被打成了肉泥,就算再好的大夫,恐怕也沒辦法把這麼一灘玩意給拼起來。
要把這樣一灘東西拼成活着的錢瑾,這需要多麼強烈的意志?
杜乘鋒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應該是做不到的。
畢竟這十幾天的時間裏,他自己也已經做過了各方面的測試,要知道他非常擔心自己會因為劉博倫那一句點破,導致這一身本事當場失靈——畢竟這所謂的「玄之又玄」,在杜乘鋒看來就和那魔術一樣,一旦被人叫破了關竅,自己都不信了,這玩意還能行嗎?
至於試驗的結果
確實能成。
畢竟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本事,甚至都是在戰陣和生活里驗證過的,想要拿出來使用,簡直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難道有誰會懷疑自己能不能吃飯喝水嗎?
但反過來說,另一些比較離譜的事情他就做不到了,比如讓死人復活,這種事他就絕對搞不定,畢竟他打心底就不相信死人能復活。
然而問題也就卡在這裏了,除非錢瑾能復活,不然就算都督府上下都可以確認他那天沒去過,南陳朝廷的兵馬也是不會相信的。
就像劉博倫說的那樣,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南陳朝廷的兵馬又不是來查案的,他們只是過來平叛的。
查案或許還需要真相,但平叛,只需要位置就可以了。
「哎不是,我這招誰惹誰了?」
杜乘鋒突然有些迷茫。
要說他真的做了什麼,比如殺了戚錦山這件事,那他承認,可眼下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都能被人一口黑鍋扣在腦袋上,這沒道理的,真沒道理的。
「既然沒道理的話,那也只能好好講講道理了。」
這樣說着,杜乘鋒攥起了拳頭。
「只要用我的真誠打動他們就可以了,他們應該能理解我的。」
「那確實。」
正在啃着四喜丸子的劉博倫連連點頭。
「所以你準備怎麼打?」
「用大戟不是,我是說,用我的真誠。」
杜乘鋒將剛剛拿起來的大戟又放了回去。
「我是說,只要我好好說話,把事情講清楚,他們肯定是能理解我的,對嗎?」
「理論上是這樣。」
聽到杜乘鋒這麼說,劉博倫卻突然怔住了。
不止是理論上,實際上好像也應該是這樣,把事情講清楚,按照真相來做決定,這大陳本就該如此的,他在太學裏念聖賢書的時候也是這樣教的——所以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連他自己,也都開始覺得,真相不重要了呢?
「所以你到底殺沒殺?」
「我真沒殺。」
杜乘鋒實話實說。
「我閉關你是看到了的,我這些天都沒出門,更何況你又不是沒看過我動手,真是我的話,屍體只會被劈成兩半,頂天了也就燒成灰。」
「這哎。」
嘆息一聲,劉博倫便繼續抱起酒罈子狂飲去了。
然而,不管劉博倫喝得多麼醉,朝廷的討逆大軍依舊如期抵達了。
面對着沂州發生的叛亂,朝堂之上派來的,只有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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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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