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列侯衛青薨。
棺木停放在宅內堂前,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堂前哭聲大作,此起彼伏,就沒有斷過。
兩邊的蒼頭嘶啞着聲音,一邊唱名,一邊登記前來弔唁的人送上的禮單。
衛青是太子的舅舅,妻子是皇帝的同母姐姐平陽公主,身前又是大司馬大將軍,尊榮至極,來弔唁哭靈的人自然不少。
霍綰君緊緊地拉着堂兄霍嬗的手不放,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轉來轉去,四處打量。
今日她本不該來,但是小顯不知道給父親說了什麼,父親就叫她和堂兄一起來了。
衛青是霍嬗的舅外公,霍嬗自然要來,父親和衛青同朝為官,又得了衛家這麼多年的好處,自然也是要來的。
可她來幹什麼呢?
前世,父親也是叫她陪着堂兄來,結果霍嬗莫名中了邪,倒在後堂,被人發現的時候渾身發青,發着高熱,當天晚上就死了。
而她卻怎麼都想不起,當時她在做什麼。
如今,她知道霍嬗的死沒有那麼簡單,就連她的父親也因為霍嬗死去而更得皇帝看重,後來位極人臣。
當年,她是最後一個知道霍嬗出事的人,被孤零零地丟在衛家的靈堂前一日一夜,沒人問,沒人管,等到她又餓又冷的回到家中,迎面便被父親給了一耳光。
父親說對不起將他帶到長安城的哥哥,哥哥只留下這麼一點血脈,最後還是沒有保住。
皇帝也大怒,霍嬗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一點骨血,皇帝分外看重,一生下來就讓他繼承了冠軍侯的爵位,讓他掛了侍中的頭銜,日日期盼着他長大後子承父業,成為讓匈奴聞風喪膽的名將。
母親又驚又怒,動了胎氣,弟弟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
幾天之內,她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連唯一願意陪着她玩的堂兄也沒有了。
孤單和黑夜長久地籠罩着她。
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莫名背負了這麼多不屬於她的罪過。
霍綰君一直窩在霍府的角落裏發霉,最終成了一朵胖蘑菇。
她很少見到父親,本來就胖重,自暴自棄之後,便由着性子吃,後來便成了痴肥。
父親看見她就把眼挪開,她知道,父親在嫌棄她,父親是大漢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她……
經歷過太多不堪,當她重新醒來,看見慈愛的母親,俊美的父親,還有對着她笑的堂兄時,她邊笑邊掉淚,暗自發誓,若能擋住這些災禍,她願意不吃不喝,餓成蘆柴棒。
對於一個嗜吃的胖子而言,這已經是莫大的誠心了。
今生,就先從保住堂兄開始。
其實不用小顯說什麼,霍綰君也會想着法子陪着堂兄來的,在前世短短的生命里,霍嬗給過她關愛和溫暖,在寂寞無助之時,她經常拿出來回味。
不知道多少次,她夢見霍嬗沒有死,一樣成家生子,好好地做着冠軍侯,好好地護着她。
府里的小顯生的霍禹,不是她的兄長,霍禹和他生母小顯一樣,是只白眼狼,只會給家族招來災禍。
她要留住霍嬗的命,這一次,她不會再和霍嬗分開。
霍綰君小小的手,緊緊地抓住霍嬗的袖子,她從小就能吃,力氣很大,雖然現在才六歲,霍嬗十歲多了,卻打不過她。
若是她想,一定能扣得住霍嬗在身邊。
前世她一直自卑,自卑自己又肥又壯,力氣又大,被姐妹們嘲謔,被夫君嫌棄,可如今,她覺得力氣大也很有好處。
公主府里的大奴瞧見了霍嬗,連忙上前道:「見過冠軍侯霍侍中大人,公主和幾位小侯爺在裏面正哭得傷心呢。」
只有親戚或者密友,才能進入內堂哭靈,這是讓霍嬗去內堂哭靈,順便勸勸公主和幾個孩子。
霍嬗嘆口氣,難過地點點頭,眼淚差點就要溢出來,舅外公把父親拉扯大,對他也很好。
大奴瞧見他身旁緊緊貼着一個又白又肥壯的小郎君,有些面生,問:「這是那家的郎君?」
不知道能不能放進去啊?
霍綰君緊緊地拽住霍嬗的袖子,輕聲道:「我也是霍家的孩子,父親深受衛候的大恩,讓我也進去吧。」
前世,她就和霍嬗在這裏分開了,這次,不會再放手。
大奴嘆口氣,這個當口,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沒有說話,轉身在前面領着兩個孩子往裏走。
&軍侯霍侍中大人到……」一旁的蒼頭,嘶啞着嗓子唱名。
霍綰君硬着頭皮,跟着堂兄進了內室。
內室里衛青穿着皇帝賜下不久的金鏤玉衣,臉色青白,長久的病痛讓他的雙頰和雙眼都凹陷進去,誰能想到,這枯瘦的男子便是少年成名、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外公……」霍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也不必再忍了。
他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伏在地上叩首,霍綰君也跟着跪下,一舉一動都跟着霍嬗來。
霍嬗磕完頭後,西向而立,大哭了一場。
霍綰君實在是逼不出眼淚來,她死後魂魄無依無靠地飄蕩了許久,生前寂寞,死後孤寂,麻木地看着夫家被父親滅門,又看着霍家族滅,死了無數的人,她沒有眼淚。
若說她真有什麼不忍的,便是可憐的女兒了。
想着前世女兒小小年紀沒有了母親,被送進宮中,還未及笄就死了丈夫,沒有一個親人在世,孤零零地在長樂宮做太后。
霍綰君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這輩子一定不要再嫁給那個賣女求榮的夫君,也不讓女兒再受那樣的苦楚。
大家都哭的傷心,霍綰君的嚎啕讓人對她好感備至。
自重生以來,霍綰君人前只會傻笑,這一個多月,憋得好辛苦,如今終於可以大哭一場了。
內室哭聲一片。
大奴進來稟報,說皇帝派光祿勛前來弔唁。
平陽公主訝然:「皇帝竟然不來?」
隨即又苦笑道:「皇帝的確不會來。」
霍嬗收住淚,安撫舅外婆,道:「皇上說讓我長大了以後,和父親、舅外公一般做他的大將軍。舅外婆,皇上一定是不忍心來。」
平陽長公主已經老了,衛青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比她小了十幾歲,本以為她要先去,沒料到,卻是衛青先走。
這一輩子,什麼樣的風雨,沒有見過,卻被這童言童語弄得眼淚又下來,「好孩子,你很好,快快長大吧,衛家後繼無人了。」
霍嬗還小,聽不懂這意思,舅外公不是留下了三個舅舅嗎?
霍綰君在心裏暗自點頭,平陽公主果然深深了解她的弟弟,衛家確實因為衛青這一去,沒有什麼屏障了,在衛青生前,沒有人敢中傷衛皇后和衛太子,衛青死後,衛皇后和衛太子的處境一日比一日危險,直到最後被誣陷致死。
若是霍嬗能夠成為衛氏一系的中流砥柱,衛家也許能夠改變命運。
光祿勛進來弔唁了一番,又傳了皇帝的旨意,皇帝已經命將作大臣在茂陵為長平列侯修建了陵墓。
皇帝說:「冠軍侯和長平侯都是朕的愛將,百年之後,朕長眠於地下,也要他們陪伴左右,冠軍侯的陵墓在茂陵的右側,已經修成祁連山的形狀,長平侯的陵墓便在茂陵的左側,修成廬山的形狀。」
衛青的棺木按照禮儀停放五個月之後,便會在皇帝指定的墓地下葬。
霍嬗的雙手緊握,舅外公和父親的陵墓拱衛着天子的陵墓,這是何等的尊榮,他引以為傲。
霍綰君的臉色有些微妙,她實在對當今天子的有些行為不以為然。
眼下,天子對衛家好像依舊是恩寵備至,後來做出來的事情……卻讓人髮指。
這位帝王的寵愛就像是沙漠裏的泉水,彌足珍貴,卻又轉瞬即逝。
光祿勛走後,平陽公主累了,霍嬗帶着霍綰君出來走走。
前面的靈堂人頭攢動,蒼頭不斷地唱名,這場喪事辦下來,不曉得要花費多少銀錢,不過皇帝才賜了三千萬錢、萬匹布。
今日,皇帝沒有來弔唁,太子殿下也遲遲未出現,有心人已經在揣測今後衛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了。
太子生性仁慈,是皇帝三十多歲才得的嫡長子,深得愛重。
只是皇帝年紀大了,太子也年紀大了,皇帝對衛皇后已經沒有了夫妻情愛的興趣,身邊圍着的都是得寵的各位夫人,這些夫人們都有孩子。
時不時的有皇帝不喜太子不肖父的話流傳出來。
霍嬗經常在宮中走動,深得皇帝愛寵,自然也是知道這些流言的,他皺了皺眉頭,問堂妹:「綰君,你餓了沒有?」
&你餓了沒有?」霍綰君胖乎乎的面頰鼓了鼓,順着話問,她的確有些餓,但她得忍住。
霍嬗的唇角微微扯了扯,又被悲傷的心情壓住,撫了撫她的腦袋,道:「你可真乖,若是餓了,我叫大奴帶你找些吃的去。」
&用,」霍綰君立即緊張起來,緊緊攥住堂兄的袖子,雖然不知道老天為什麼大發慈悲,讓她重來一回,但她知道,她要看好她的一切。
擁擠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朝兩邊退了下去,伏在地上,霍嬗道:「應該是太子殿下來了,」邊說邊拉着霍綰君跪伏在地上。
公主府的大奴恭恭敬敬地領着太子殿下、史良娣和皇孫們進了廳內,兩旁的侍衛和虎賁們在身後簇擁。
霍綰君偷偷地抬起頭,好奇地打量着太子殿下,這個死後被稱作戾太子的人,面如冠玉,一臉的憂色,如今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一個男子最好的年華,身邊的史良娣端莊美麗,真是一對璧人。
誰能想到,他們會死的那麼慘呢?
一道銳利的眼光掃向了她,雖然轉瞬即逝,霍綰君卻找到了目光的來源,應當是皇長孫,史良娣生的長子,人稱史皇孫。
史皇孫和霍嬗差不多大,一張輪廓分明的小臉,鳳眼微挑,給人一種冷壓之感。
霍綰君心中稱奇,衛太子如此仁厚,史良娣出身世家大族,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
史皇孫冷冰冰地又掃了她一眼,便跟隨太子殿下朝內室去了。
霍綰君隨着眾人慢慢起身,知道按慣例,幾位公主和駙馬不久後必然要跟着來弔唁,可前世她怎麼對這些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哥……」霍綰君輕聲喚着,沒有聽見回應,一轉頭,在人群中,竟然找不見霍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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