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被安西都護拽着,詳細解釋了一番波斯灣和波斯灣的石油,以及什麼叫做「一挖就有」。
據他說,波斯灣沿岸都是大片的沙漠,與西域的地貌極為相似。在那些沙漠之中,經常會滲出一些黑褐色的油脂。這些油脂極易燃燒,可以用來點燈照明。只是因為氣味難聞的緣故,極少會有人使用;就算偶爾要用,也會在其中添加濃重的香料,用以掩蓋這種氣味。
他又說,這種黑褐色的油脂近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隨時隨地便可取用。
安西都護聽罷,指着府門前剩餘的那幾桶黑色油脂問道:「比起這些如何?」
波斯人很肯定地答道:「成色要更好一些。」
安西都護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捻了一下短須,道:「甚好。」
那幾位波斯人又說道:「我家王子的事情,還請都護記掛在心上,早些安置才好。現在是春天,正是回波斯的最好季節。如果錯過了這幾個月,撞上阿姆河與錫爾河的汛期,可就有些難辦。」
安西都護緩緩點頭,道:「某定會謹慎處理,請諸位安心,也請都督安心。」
波斯人手按胸口,微微欠了一下身:「多謝都護。」
他們轉過身,又向太平欠了一下身:「多謝公主。」
太平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亦頷首微笑道:「不必多禮。」
等那幾位波斯人走後,她轉過頭望着安西都護,眼中微帶了幾分笑意:「遍地都是黑色的石油,成色更好,采之不盡,用之不竭。都護以為如何?」
安西都護搖頭說道:「臣聽不懂公主的話。」
太平輕笑出聲,鳳眼中隱有光華流轉:「都護當真聽不懂麼?……既然都護聽不懂,那我不妨直言。波斯灣地處在波斯國之中,雖然遍地都是沙漠,卻也不乏綠洲和城池。我曾在書中看到過一段記載,說是那附近還有一大片平原,水草肥美,適宜人居。所以,若是都護真動了心思,派幾路商旅過去採買,倒也不失為一件雅事。」
安西都護臉色微變:「公主您……」
太平話鋒一轉,又指着府門前那幾桶黑色的油脂,正色道:「我今日前來,一是為了它們,二是想問都護拿一句準話:若是將來某一天,我忽然想要去于闐,還請都護給予放行。」
她停了片刻,又說道:「我曉得于闐是一個極重要的軍鎮,若是沒有都護的印信手書,就算我是大唐的公主,也會在百里外的地方被攔下來,遣返龜茲。」
安西都護漸漸皺起了眉頭。
雖然這不算是什麼難事,但公主怎麼會突然想要去于闐?
他沉吟半晌,才答道:「此事重大,且容臣仔細考慮幾日,再給予公主答覆不遲。」
太平心之此事急不得,便道:「如此,便有勞都護。」
她即刻便轉身告辭,帶着她那些大箱子還有一些風塵僕僕的人,沿原路返回驛館。安西都護在原地捻了半天短須,很久都沒有回過神。
公主就這麼走了?
沒有興師問罪,沒有劈頭斥責,就這麼帶着她的人,走了?
這位太平公主的行事風格,還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太平回到驛館時,已經是申末酉初的時分。
她同薛紹一道用過飯,便又臥在榻上一頁頁的翻書。這些日子她從閣樓里翻揀出了不少好東西,卻也把自己累得夠嗆。這回偶然得閒,她便隨手撿了一本竹枝詞來看。這些曲子哀哀婉婉,聲聲慢慢,倒頗有幾分民間少女的閨怨。
薛紹忽然撩袍在她身旁坐下,道:「臣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公主。」
太平擱下書,望着他笑道:「是什麼事?」
薛紹問道:「公主從小居住在大明宮中,十六年來極少出過長安城,也甚少會去管什麼閒事。怎麼這一回,公主卻心心念念地,想要幫助波斯復國?」
太平被他問住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若我說是為了一個執念,你信麼?」
&念?」薛紹一怔。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言道:「我想親眼去看一看大食國。」
想去看一看那個所向披靡,甚至連大唐都對它無可奈何的大食帝國。
她曾經從書中讀到過一段記載,說是七十年之後的天寶十年,大唐與大食將會在蔥嶺以西的怛羅斯,爆發一場慘烈的戰爭。而那場戰爭,將會以大唐的慘敗告終。
那將是大唐立國數百年來,最為慘烈的一次大敗。
因為那場大敗,唐軍徹底傷了元氣,足足養了兩年才恢復過來。但就在這兩年的時間裏,西域小國紛紛倒戈,吐蕃人趁虛而入,安西四鎮幾經易手,安西、安南、北庭、安北四大都護府形同虛設。等到大唐最終緩過勁來時,已經徹底無力回天。
從那以後,大唐皇帝不斷在邊境軍鎮增兵,又增設節度使,試圖重新拿回那些軍鎮,重置都護府和都督州府。只是節度使們不聽調遣,又引發了長達數十年的藩鎮之亂。再然後……
再然後,便是大唐無可避免的衰亡。
她時常想着,若是能提前改變這一切,或許就能稍稍阻攔一下大唐滅亡的步伐。
怛羅斯之戰是大唐沒落的開始;而大食帝國,則是大唐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也最可怕的對手。
薛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大食?」
他又問道:「大食國距離大唐,足有萬里之遙,而且並不接壤。公主怎麼會……」
他繼而又想到,若是公主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大食國,那她很可能會給大唐惹來一個天大的麻煩。
太平搖頭說道:「你莫要忘了,大食國原本與波斯國接壤,而波斯國的東北方向,又很靠近蔥嶺一帶。大食吞併波斯以後,東抵天竺、西接大秦,跨越了一大片海,又在阿姆河上游與蔥嶺西面,與大唐和吐蕃同時接壤。」
她眼中隱然多了幾分憂慮:「若是有一天,大唐與大食忽然開戰……」
薛紹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漸漸沉了下來:「只是為了這個念頭?」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只是為了這個念頭。」
薛紹目光變得愈加暗沉,聲音也漸漸沉了下來:「公主莫要異想天開。」
&主如何能夠篤定,大食國一定會出兵北上蔥嶺,與我大唐開戰?退一萬步說,就算大唐與大食終將開戰,也有安西都護府與西域十六都督州府作為藩籬,斷然不能讓大食人進犯長安。公主眼下所思慮的事情,未免太過杞人憂天。」
&
太平只說了一個字便接不下去了。
這世上除了她,還有誰會相信,大唐與大食終有一戰,而且大唐還會敗在大食人手中?
莫說是薛紹,就算她眼前站着阿耶阿娘,又或是裴行儉裴將軍,也斷然不會相信她這番話。
她怔了片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只當我今日,從未說過這番話罷。」
她抬起手,又覆在薛紹的手背上,輕聲說道:「只是無論如何,我已經應下了波斯王子,也定會去波斯國走一趟。我擇的那條近道,昨夜也已經讓你看過,恰好可以穿越河流上游,繞開沙漠和高原,一路抵達波斯國的邊境。薛紹,我允你,不會胡來。」
薛紹鬆開了她的肩膀,又倏然收回手去,垂落在身側。
他低頭望着太平,又一字字地同她說道:「只是無論如何,都請公主不要招惹大食國。大食兵強馬壯,國力並不輸我大唐。若是貿然沾惹上一星半點,便是個甩不脫的大.麻煩。」
若是公主單純是為了去波斯,又有一條近道過去,那倒還罷了。若她有意或是無意招惹了大食國,那他拼着讓天后責罰,也要將公主打暈了捆回到長安去,好生看管。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又輕聲說道:「但三十年前,大唐與大食並不接壤。」
她抬起頭來,望着薛紹,鳳眼中隱然流淌着一片光華:「兩個國家之間,隔着一個強盛的波斯。無論大食想要做什麼,都有一個波斯國作為緩衝。若是這回波斯能夠順利復國,那麼它將會成為一道強大藩籬,橫貫在大唐與大食之間。」
&我之所以不帶唐軍,就是為了假借他國之兵,揚我大唐赫赫之聲名。」
薛紹搖頭嘆息一聲:「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幫助波斯復國,就不怕波斯國坐大?」
他抬手撫上她的鬢髮,耐心地同她說道:「若是波斯國恢復昔日的強盛,不一定會甘願做我大唐的臣屬,而且也未必不會變成另一個大食。」
他想,太平公主雖然事事思慮妥當,但終究是稚嫩了一些。
太平微怔了片刻,然後搖頭說道:「不怕。」
&為在波斯國日漸強盛的同時,也會被大唐牢牢掐住命脈。我已埋下了幾道引子,若是日後有必要……可一舉擊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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