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活給自己看的,哪是活給別人看的。
覺得不開心了,就離開。
爸爸,我支持你。
」我眼裏閃着淚花,此時此刻,我特別能明白他內心的煎熬。
「算了,囡囡。
爸爸大半輩子都忍受過來了,到老了又何苦折騰。
只是……哎。
」父親再一次嘆氣了。
「我知道你已經到了承受的邊緣了。
爸爸,你不需要這樣,真的。
以後她的後半輩子,我來照顧。
你苦了一輩子,我希望你的晚年如果不能幸福,至少寧靜一點。
」我的言語滿懷真誠,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傻孩子,你這麼體諒爸爸,爸爸已經知足了。
爸爸也實在是……一張老臉不知道往哪兒擱。
這件事,爸爸一直不知道,還是爸爸評職稱的時候,和我競爭的那位老師說的。
他指着我的鼻尖說,你先管好你的老婆吧,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還教得好學生?就你老婆乾的那些風流事兒,學校里哪個老師不知道?」爸爸說完,激動地臉上的肌肉都為之顫抖。
「枉我一輩子兩袖清風一身正氣,枉我一輩子兩袖清風啊!到老了,被人這樣戳我的脊梁骨!囡囡啊,爸爸這一輩子,太遺憾了!太遺憾了!」爸爸說完,激動地剁了下腳,扭過頭不忍心再看我。
這樣的父親,讓我再一次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該怎麼說為好。
如果換作是任何一個人這樣欺負我的父親,讓我的父親受這樣的委屈,我一定第一個衝上去把他往死里整。
可是那個人是我媽啊,偏偏是我媽啊!我從身後抱住父親,如果這樣能給他哪怕一點點的力量,我都願意這樣去做。
「爸,別難過。
你還有我,你別怕,我不會拋棄你,哪怕你有一天牙齒掉光了走不動路了,我都不會離開你,我保證。
」我趴在父親瘦骨嶙峋的背上痛喊道。
父親掰開了我的手,他扭頭看着我,他說:「囡囡啊,傻孩子,爸爸這一輩子沒為你們創造什麼好的條件,但我也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要不是還想着你和伊南,要不是還沒看到你們成親,爸爸前一段時間,差點兒痛苦地想去見馬克思了……」我心裏陡然一沉,我不敢相信我的父親,我那麼堅強的父親,居然有過輕生的念頭。
他的內心該是有多煎熬多痛苦多難以難受,他才能起這樣的念頭。
「爸!」我一聲痛呼,再也說不出話來。
「誒……囡囡放心,爸爸不會做傻事。
爸爸就算要走,也要等你結婚了再走。
」「你要是這麼說,我就一輩子就不結婚了。
」「傻孩子……」父女兩就這樣在寒風裏抱成了一團,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我畢生難忘。
而離我們不遠處那個溫暖如春的病房裏,那個令我們無比痛苦的人,正在呼呼大睡……親情,暖起來如此地暖,殘酷起來,竟如此地殘酷。
我後來才知道,她並沒有呼呼大睡,她趁着我們不在的時候,已經偷偷地喝完了保溫壺裏的雞湯,等我們再回病房的時候,她已經滿足地睡去了,嘴唇上還掛着一點兒零星的肉末渣子,已經被風吹乾了,穩穩地黏在唇上,似乎在嘲笑着我們這一對父女的矯情與彷徨……在一個生性冷漠的人的面前,你才能深刻地體會,什麼叫做「我感動天感動地卻感動不了你」。
我逼着父親回去睡了,我知道他對床榻上這個與他共度了大半生的女人已經深深地厭惡甚至痛恨,哪怕她的臉依然風姿灼灼,都激不起他半點的愛。
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痛。
我把父親送到了樓下,寒風中看着他騎着他的那一輛老式自行車顫顫巍巍地遠去,就這樣消失在了清晨的霧裏。
他走後,我才驚覺,我竟沒有為我的父親買一份早餐。
不過,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吃過早餐了,為了省錢,他會每一天早早醒來為自己煮上一份粥,再吃點醃製的小菜,就這麼對付着完每天的早餐,然後早早地去學校,幾十年來風雨無阻。
我轉身上了樓,為了懲罰自己對父親的怠慢,我決定今天早上不吃早餐。
我回病房的時候她已經醒了,她正靠在床頭看着電視裏一個中老年人的相親節目,眼裏熠熠發光。
我直接走過去把電視掐滅了,她憤憤地遙控器搶過去說:「北北你幹嘛啊!你看這個男人不錯吧,是不是和龍川他爸爸有點像!你說要是你媽是單身,哪有那些醜女人什麼事啊!你看看電視裏那些女的,有幾個有你媽好看的!」「行了!別一把年紀還想這些!安生養病!我和醫生說了,明天出院,回家躺着吧!」我沒好氣地說道。
「好好好!你說了算!年紀不大脾氣倒是挺大的!不過沒事!只要你能和龍川在一塊!媽媽什麼都能忍!」她竟破天荒沒有和我槓上,反而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讓我一陣噁心。
我悻悻地閉上了嘴巴,我連和她吵架的興致都沒有了。
我知道在她面前說什麼都是徒勞,我把她換下的內衣拿去了衛生間裏洗了起來,邊洗邊能聽到她誇張的笑聲。
等我洗完的時候,伊南已經來了,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我叫他,他沒理我,只是嘟着嘴坐在我媽的面前。
我媽見狀來勁了,心肝寶貝一陣喊,把伊南心喊軟了,開始對她叫屈起來。
「媽,我好難過,我第一次對一個女人這麼好,她怎麼還覺得我不好?」伊南心裏無盡的委屈。
「柴悅呢?她還在氣頭上,你把她一個人扔家裏就過來了?」我沒好氣地問道。
「你少管!昨天的事情還沒找你算賬呢!」伊南居然像看仇人一樣看着我。
「哎呀伊北你就少說兩句吧!我兒子從小寶貝大的,什麼時候受過女人的委屈。
我早就說了嘛,女人不能慣着,越慣就越來勁。
兒子你聽我的,怪怪陪媽幾天,她見你不上心了她也就不敢鬧了,挺着個大肚子呢,她還鬧個什麼勁。
兒子,你就是耳根子軟,心軟。
對女人,要硬一點。
軟趴趴的和你爸一樣,一輩子活該窩囊受欺負!」她本來勸着伊南,卻突然把話引到了我爸的身上。
最後一句話簡直像火一樣焚燒着我的心,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從衛生間裏沖了出來,指着她的鼻子說:「沈如夢我告訴你!你再敢說一句我爸的不是,我就不認你!你有什麼資格說他!你根本不配!」「姐!夠了!你還嫌這個家不夠亂嗎?!」伊南突然站了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大嗓門沖我吼了一句,把我整個人都吼凌亂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這是我弟弟對我說出口的話!難道這個家的亂,罪魁禍首是我嗎?「伊南,你什麼意思?」我望着他,心冷,身冷,後背也涼颼颼的。
「伊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出息,動不動什麼事都愛插一手!我早就想說你了,看在你是我姐的份上,我都忍了。
我和柴悅走到今天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管東管西的,我兩也不至於那麼快就快刀斬亂麻地在一起!你還打我,你憑什麼打我?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像樣嗎?我就是不想說而已!」伊南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着我,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我的弟弟,是這一輩子最疼愛的弟弟!我笑出來了。
我終於明白為何很多人發瘋是從笑開始的,原來人在最絕望的時候,首先反應是想笑,而不是想哭。
哭,反倒是一種後路,至少能宣洩感情。
而笑,卻是**裸的嘲諷,嘲諷眼前的一切,也嘲諷自己。
我媽的眉毛一挑,眉眼裏儘是得意的神色,她把手搭在伊南的肩膀上,輕飄飄地說:「哎呀姐弟兩吵什麼吵什麼,依我看,你們吵成這樣還不是因為那個大肚子,把她趕出我們家就是了!自家姐弟什麼好吵的,伊南,別對你姐這麼說話,她怎麼也是你姐,你不能這樣。
」「我告訴你,伊南,今天你對我說的話,我會一輩子記在心裏。
而且——柴悅的事情,我會管到底!伊南,我知道你現在腦一熱什麼都敢說,等你清醒的時候,你仔細想想柴悅都為你做了些什麼,我這個姐姐又有哪裏對不起你。
如果你想不明白,你就不配做一個男人,更不配做一個人!」我說完,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已經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了,我恨不能立馬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他被我語氣里的決絕給怔住了,他愣住了,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姐姐。
我媽卻依然輕描淡寫地說:「哎喲,至於嘛!你弟弟不懂事,你也犯不着這樣說你弟弟!伊北啊,行了啊,你去找你的男朋友,好好把婚事定了,以後你弟弟多幫襯幫襯!那個女人呢,她願意為咱生個孩子就生一個,要是不願意,就隨她去!我看你弟弟之前是吃了豬油蒙了心了,現在總算是清醒了。
」「沈如夢!你夠了!」我不想再叫她媽了,真的,她一點兒都不配。
我從病房裏走了出去,腳步很急很急,我心急如焚地跑下了樓,打了輛車往家裏趕去。
我去見柴悅,我去找她。
我想,或許此刻,她很需要我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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