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詭異人生 1300、「里世界」(四·慰安所)

    這間牆皮斑駁的房屋空間同樣逼仄狹窄,如此狹窄的空間裏,卻擺放着一張闊大的雙人床。

    凌亂的雙人床右側的牆角里,還擺放了一張精緻的梳妝枱。

    梳妝枱上,各種有着洋文標識的化妝品、避孕套堆滿了桌面,桌角里放着一副枱曆,枱曆每一頁的插圖上,俱畫着各種身材高大、健美陽光的洋人,那些洋人戴着白色的軍禮帽,穿着白色的軍服,站在一艘艘雄偉高大的鐵甲艦上,笑容燦爛。

    枱曆被翻到了『十二月』這一頁。

    上面用紅筆塗畫去一個個日期,最新的、被未塗畫去的那個日期,停在『二十五日』上。

    太陽曆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oh——」

    房間裏,粗重的喘息聲,與女人吞咽口水似的聲音響作一團。

    蘇午沉入這重里世界中,他的視角被固定在一個怪異的位置——他首先嗅到了一陣陣香火的氣味,他眉心流淌下滾滾意能量,很快便發現——自身並未徹底沉入這重更深層的『死去的東流島』世界當中,而是處於『世界的夾層』之間,只將些許意識沉入了此間,本身仍舊被阻隔在死去東流島世界的最外層。

    『燭照巫女侍』做了更多的準備。

    以隔絕他的力量對死去東流島最核心的諸層世界的侵蝕。

    他此下視角之所以會顯得怪異,完全是因為他的性意寄托在了房間一側牆上掛着的神龕之內,寄托在了神龕中的神像之上。

    神像其實只是一道牌位。

    牌位上文字模糊,蘇午的意以難以窺見這道寄託自己性意的神位上,究竟書寫了甚麼。

    他心神安定下來,暫未嘗試強行突破進這『里世界』內。

    ——蘇午隱約意識到,『燭照巫女侍』之所以會有那般強烈的憎恨,以至於那憎恨情緒能與十滅度刀、詭獄勾連起來,滅亡了大半的東流島人——此中必定隱藏着更深層次的原因。

    如今,他就在慢慢地接近那個『原因』。

    他心意轉動,逐漸看清了這個房間內的全部情形。

    海魚腐爛般的濃重臭味依舊如影隨形,房間那張凌亂的大床左側角落裏,放着一個簡陋的嬰兒車。

    嬰兒車裏,還沾着發黑乾涸血跡的襁褓中,一個女嬰安靜地睡着。

    蘇午的目光在女嬰身上微微停留,心中生出些許驚詫,他轉而看向寬闊大床的床尾。

    大床正對着的那面牆上,還掛了塊穿衣鏡。

    身材高大、滿頭金髮、渾身長出鱷魚鱗甲的『洋詭奴』半坐在床尾,喉嚨里發出舒暢的喘息聲。

    此時,一個黑髮的、不着寸縷的女人,正埋頭在那洋人詭奴的身下。

    女人當下狀態似乎正常,身上未有長出鱷魚鱗片。

    蘇午看到她的腹部有密集的妊娠紋——他已然明白,床角嬰兒車裏的女嬰,就是這個女人的孩子。

    看那女嬰應該還未滿月……

    怎麼會有如此荒誕之事?

    這是一對剛誕育下自己的孩兒不久的夫婦?

    通過房間裏各種洋文、東流島螃蟹文字標識的生活用品,蘇午推測那對男女或許是洋人軍官與東流島本土女子結合的家庭。

    但那洋人軍官何以如此輕賤自己的妻子?

    在她才誕育下嬰孩不久以後,就與她同房,豈不是置她的身體健康於不顧?

    蘇午隱隱覺得當下的情形極不尋常,他的目光在房間裏來回尋索着,終於在牆角的垃圾簍里,看到了一道白色的綬帶。

    綬帶上,書寫着漢文、東流島螃蟹文夾雜的黑色墨字——愛國婦人會赤坂……其後的字樣已經隱在垃圾簍里,蘇午未能看到,但僅僅是綬帶上的這些文字,已足夠了解當下的情況。

    房間裏交丨歡的男女,並非夫妻。

    洋人軍官應是曾經東流島的外國駐軍,而那東流島本土女人,則是東流島當時安排給這些洋人服務的『公娼』,當下這些女子究竟是『公娼』,還是後來的『赤線婦女』,蘇午亦不是特別清楚。

    而即便如此,他亦已對當下情況了解了七八分。

    神龕里的蘇午,心情有些沉重。

    床尾的女人正自為那洋人服務着,過道盡頭處的門陡然被拍響,伴隨着連續不斷的拍門聲,另一個洋人的聲音跟着傳了進來。

    那洋人大概是在詢問屋裏的同僚好了沒有,時間到了,當下應該輪到他了。

    坐在床尾的洋人連連應了幾聲,在女人的幫助下穿好了衣服,他丟下幾個罐頭,將幾張小鈔票仍在女人臉上,紅光滿面地走出了這間狹小的屋室。

    屋子裏,很快迎來它的下一個『顧客』。

    當下時期的東流島,完全畸形而變態。

    整個島嶼的生存維繫,全然繫於一群婦女的雙腿之丨間,她們承托起了這個島嶼的未來,自身卻像是彈藥一般被打出去,消耗了個乾淨。

    陽光穿過黑窗簾的阻隔,在狹窄房間裏投下更陰沉的光。

    房間裏蓄積的腐臭氣味愈來愈濃。

    終於,當窗外不再有陽光投照進來,房間裏亦變得黑沉沉一片的時候,這個剛剛誕下嬰兒不久的女子,終於結束了她一天繁重的工作。

    她坐在床尾,點起一支煙,呆愣了很久。

    而角落裏的女嬰,一直都未哭鬧過,不曾打攪她的工作,只是今時大抵是餓極了,終於忍不住啼哭兩聲。

    聽到啼哭聲的女子,驀然轉回頭去,朝角落裏的女嬰投去目光!

    女子那張秀麗的面孔上,飛快長出一個個猙獰的鱗片來,雙眼化作兩口血洞,面目變得異常猙獰而恐怖!

    她直勾勾地盯着角落裏的女嬰,盯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就開始翻箱倒櫃,搜出一把狹窄的美工刀來,慢慢走進了角落裏的孩童。

    「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女人壓抑着的嘯叫聲在黑房間裏顯得分外恐怖!

    蘇午忍不住想做些甚麼,他的意愈來愈多地充塞進這個房間裏,這房間裏到處絞纏着無形的詭獄鎖鏈,那些詭獄鎖鏈反過來抗禦着蘇午的『意』對當下里世界的侵襲,但在某個剎那,蘇午的意稍稍佔據上風——

    神龕里擺着的香爐,被他的意『觸碰』到,直接從神龕里傾倒了下去。

    銅香爐倒在木地板上,發出一陣沉悶的響聲!


    正緩緩推出美工刀,欲用之扎死自己孩子的女子,被這一陣響動驚擾了心神,她回過頭去,看向牆上的神龕,那雙血洞般的眼睛,正與蘇午對視着——

    「嗡!」

    蘇午念頭震顫!

    只有一塊無字神牌的神龕里,在這瞬間仿似有一頭恐怖駭人的魔王從中鑽了出來!

    女子猙獰的面容被那更猙獰猛惡的魔王,嚇得瞬間恢復正常!

    她哆嗦着丟下了手裏的美工刀,隨便找了幾件衣裳穿在身上,這時候,嬰兒車裏的女嬰亦不再哭泣,她眨着純淨的大眼睛,好奇地往那掉下香爐的神龕里看了看。

    穿好衣裳的女子,推着嬰兒車走出了房間。

    外面有許多穿着現代衣裳的死者,漫無目的地走着。

    女子看不到那些漫無目的行走的、死在燭照巫女侍『願望』之下的東流島之民,而那些死者亦看不到當下的女子。

    雙方好似處於相互平行的世界當中。

    雖是平行,但二者好似又相互有某種勾連。女人將嬰兒車推到了海邊,那些漫無目的行走的死屍,亦俱聚集在了這片海灘上,它們摩肩接踵,簇擁在女人周圍,而女人依舊看不到這密密麻麻的死者群。

    她舉目四顧,也看不到有其他『人』停留在這片海灘上,置身於這片似乎只有她一人的海灘上,女人站了很久,而後把女嬰從嬰兒車中抱了出來,將之放在一個塑料水盆當中。

    其抱着水盆,一步步走向那黑色的潮水。

    最終將水盆里的女嬰,置入海潮當中。

    「呵呵呵呵……」在女人做下這件事以後,四周聚集在這片海灘上的東流島死者們,口中就發出了一陣陣陰冷的女子笑聲。

    蘇午曾經聽過這樣的笑聲。

    這是『燭照巫女侍』的笑聲。

    笑聲在海潮裹挾着女嬰越飄越遠的時候,便也跟着變得越來越大。

    輕笑聲變成了陰厲的狂笑聲!

    於此般狂笑聲中,那些死者頭顱驟自各自頸上滾落,迅速變得乾癟——飄遊於這重里世界之外,只能將目光投照進來的蘇午,陡然發現,那一顆顆從死者頸上滾落的頭顱中,有許多人他都曾經見過!

    那是曾經海津村及周邊諸村村民的頭顱!

    他們不是還在現世之中?

    他們的頭顱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那些村民,難道在自己走入『死去東流島世界』之後,便都統統死了?!

    蘇午心念飛轉之際,那些自死者脖頸上滾落的乾癟頭顱,在海魚腐臭般的詭韻里迅速聚集,被一道梭形的陰影承托着,被滾滾潮水淹沒!

    下一刻!

    密密麻麻的頭顱在黑海中聚成了梭形陰影,又隨海水的扭曲,在倏忽間好似變作一個人形的、堆滿了頭顱的惡詭!

    這惡詭潛泳於海中,散發出那般如附骨之疽般的詭韻。

    恐怖的詭韻掀起了怒潮!

    將嬰兒置身的水盆帶得更遠!

    使浪潮撲上了岸邊,直將海灘上的女子裹挾入這陣怒潮之中,將之拖入黑色海洋之內!

    「哈哈哈——」

    虛空間,『燭照巫女侍』的狂笑聲越來越大!

    女人在黑色海水中奮力掙扎,那海水裏卻長出了一條條慘白的手臂,拉扯着她的四肢、頭顱,很快將她撕扯成了碎塊!

    她身體內湧出的鮮血,染紅了這片海!

    海中漂游的女嬰,白淨的面孔上亦沾染了幾滴鮮血,她拍着手,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在海中心沉浮的梭形厲詭,此時形體漸漸變得清晰,這是一頭披覆滿身人頭的『鱷魚』、鱷魚厲詭張開數百道如船槳般排列在本形兩側的慘白人手,擺盪着海潮,令海潮推動着水盆中的女嬰,往另一處海岸上靠攏。

    這長滿人頭人手、像是鱷魚般的厲詭,便是東流島本土的『海神』。

    它被東流島上皇世系視作自身的『源流』之一,一直得到上皇世系的祭祀,其名曰『綿津見』,常以蛟龍——鱷之形出現在世間。

    「祭祀海神……福神魚湯……似被海神護送的女嬰……」諸多線索在蘇午腦海里連成了一條線。

    先前海津村那眾多海神的擁躉在『燭照巫女侍』所化的世界裏,卻是如此醜陋恐怖。

    燭照巫女侍對於『海神』本身亦是憎惡的。

    但若這女嬰即是幼年的燭照巫女侍的話,燭照巫女侍又確實是為『海神』所救——那麼是後來發生了甚麼事情,導致了燭照巫女侍對海神生出了強烈的憎恨?

    燭照巫女侍若是在太陽曆一九五三年生人,活到現世之後,應當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嫗了……

    但蘇午從未看過她衰老的模樣。

    她究竟是個甚麼『事物』?

    究竟是不是人?

    蘇午心中疑竇叢生。

    在蘇午轉念之間,這片黑色海洋接連的海灘,就此崩滅作虛無。

    他的心識跟着一齊沉墜,墮入綠意森森的密林之中——

    密林里的丘陵間,一片平坦地帶上,修築着許多木質與鋼筋水泥混合的屋院。

    這樣的院舍,在東流島本地被稱作是『一戶建』。

    此時,一棟一戶建的獨立院落前,面容乖巧、留着齊劉海的少女,穿着及膝的學生服,背着一個黑色的書包,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按響了某處院落前的門鈴按鈕。

    清脆的門鈴聲響了一陣,很快就有人從裏面打開了院落的大門。

    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吳服,站在大門後,他看到門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孔上露出由衷的和善笑容:「香子回來了啊,快進來吧!」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拿下香子背着的皮書包,笑吟吟地帶着香子進了門。

    香子一邊走下門後的台階,一邊高興地問道:「小夫、津一郎他們都來了嗎?」

    「當然來了,他們的父母,雄仁伯伯、美子阿姨、秀夫叔叔……都一齊過來了,都是海津村的孩子,今天又是你的生日,他們過來為你慶賀你的十四歲生日,香子高興嗎?」

    「嗯嗯嗯!」香子興奮地連連點頭,掙開父親牽着自己的手,小跑進了正堂里,她在正堂的玄關前看到許多大人的、小孩的鞋子,心裏對今天更加期待,跟着換好了自己的鞋子,邁着輕盈的步伐,走入客廳中。

    ——就像爸爸說的那樣,海津村的大家,都趕來慶賀自己的十四歲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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