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幔搖曳,其後兩道身影朦朦朧朧。
在蘇午的幫助之下,丹加、卓瑪尊勝皆被調伏了五蘊,使五蘊空,而後能定住自心,不使自心傾動搖曳。
隔着那道昏黃的紗幔,丹加眼波流轉,凝望着紗幔前的那道高大身影,她與她的情緒在此時是完全剝離開來的——但即便如此,她從旁觀的角度,亦能感應到自身情緒中包含了多少對紗幔前那道人影的愛慕心。
卓瑪尊勝端坐於另一道紗帳後。
她眼觀鼻,鼻觀心,仍舊是那副聖潔端莊的模樣。
蘇午先前顯化『屍林怙主相』,以此大恐怖相施降生死大劫於她的心念之中,亦終於摧破了她的扭曲慾念,使她能歸正心神,放空五蘊,定住自心。
看着紗帳後那兩道朦朧窈窕的女形,蘇午眼中空茫茫一片,他開口發聲:「使五蘊空,而後能『定』,以『定心』去修『不定念』,在定與不定中,方能自照心識,乃至一蹴而就,於此中照見法性。
你們兩個方才遍是在『不定心』的修持之中昧了本真。
當下我便以自身之『定心』,去映照你們周身脈點明燈,映照你們各自的『不定心』,你們守住本真,抓住時機,在此剎來自照心識。」
「是,尊者……」丹加輕輕答應。
卓瑪尊勝神色溫軟而馴良,亦跟着點頭:「弟子遵命。」
二者話音落地,再抬目去看紗幔前的蘇午——紗幔前,哪裏又有那道叫她們魂牽夢縈的身影?
彼方只有一尊渾金鑄就的佛陀端坐於蓮台之上。
那佛陀雙手合十,俊俏的面容上遍是慈悲莊嚴之色,他口誦三字大明咒:「嗡啊吽!」
「嗡!啊!吽!」
萬劫不壞的法性似天頂皎皎明月,於三字明咒響起的這個瞬間,映照在丹加與卓瑪尊勝額前!
她們周身脈輪、各處脈點之上,霎時亮起一盞盞明燈。
那一盞盞燈燭搖曳不定,隨時都可能會熄滅,而在此剎,圍繞她們性靈不斷響起的三字明咒,亦變作了種種不同的真言!
梵唱不休!
丹加周身脈點鐘浮現的一盞盞燈火,在聲聲真言蕩滌之下,剎那止住了不斷搖顫的趨勢,各自落定!
她的定心如燈芯般落在那些行將熄滅的明點之內,令周身各處明點越發燃亮,如被挑撥了燈芯的油燈,火光葳蕤!
自身定心落回自性之中,受自性中的『不定念』裹挾着,飄飄蕩蕩、搖搖晃晃——丹加便不斷循證自己的種種不定念,終於令自性中的所有不定念皆得調伏,而在這個剎那,她周身那一盞盞明燈里,浮現出一道道或白或青或紅或黑的度母之形——
諸多度母顯現的剎那,若有似無的『法性』氣息自丹加自身流淌了出來!
她照見了自性中的『法性』!
在『法性』成就之上,她剎那頓悟,瞬間與蘇午只有一步之遠!
在她周身明點裏顯相的諸多度母,於此同時匯向她的眉心脈輪之中,着種種不同衣裙、膚色亦是五彩斑斕的度母盡匯在她眉心的一瞬間——她身外陡然撐開一輪生機勃勃的綠日!
綠日中,『本古袞德桑波』——普賢王如來時隱時現!
綠日之下,膚色雪白若羊脂白玉,頭戴花冠,頸間懸掛五彩瓔珞,着綠色衣裙,一雙玉足點在搖曳綠色蓮花之上的『白玉綠度母菩薩』顯現!
『綠度母』,諸度母之主尊,總攝二十餘尊度母化身,能救八種苦難,稱『救八難度母』。
此度母乃『觀世音菩薩』之化身。
『白玉綠度母菩薩』,返照普賢王如來法性,映照觀音菩薩佛性,總攝諸度母化身,乃是丹加的法性成就之相!
她一旦證悟空性,即成『白玉綠度母菩薩』!
這尊法性成就相垂目看向紗帳後的高大身影,繡口微開,悅耳聲音如潺潺流水縈繞此間:「世尊成佛,我亦成佛,我在世尊后。」
一言落地,法性成就相頃刻消散。
紗帳後的丹加倏忽變作頭戴花冠,頸懸五彩瓔珞,着嫩綠衣裙的美麗女子——她縱還未徹底成就法性,但她依舊點化了自我的心識,在這鬼夢之中,她已是『白玉綠度母菩薩』,位格遠超諸太上爺,僅在『天爺爺』、『天柱爺』之下!
另一邊,卓瑪亦穩固住了周身明點。
但在她周身燃亮的那一盞盞赫赫明燈中,卻未有任何化相留存。
她保持着周身明燈熊熊燃燒着,在循證良久,仍舊不能勘破自我的根性之後,卓瑪尊勝輕輕嘆息了一聲——
周身明點倏忽化作一道道漆黑影子,盡皆匯向她眉心脈輪之內!
墨色大火順着她的頭頂奔騰而出,令她長出滿頭漆黑的長髮來,那些瀑布般的髮絲覆蓋住了她雪白的身軀,在她身後,一個黑袍人以半邊厚重的袍子遮蓋住她的肩膀。
她的身周,一道道人影變作黑羊,匍匐於黑色的大地之上!
群羊簇擁於那道黑袍人的身影,有風倏忽經過,吹開了那件黑袍子,顯出袍服下一身雪白的卓瑪尊勝。
她滿頭髮絲牽連着一頭頭黑羊!
卓瑪尊勝未能照見法性,但亦終於還是點化出了心識,在鬼夢之中成就了『放魂母』的位分,與『酒神女』層次相等!
放魂母、白玉綠度母菩薩的化相倏忽消隱,依舊便會不着寸縷的卓瑪尊勝與丹加的模樣。
但丹加此時好似渾然未有意識到自身未着寸縷,她輕輕推開那層紗帳,便見到尊者背向她站着,聲音低沉地同她說道:「穿好衣裳!」
「呀!」
丹加似在此時才注意到自身未着寸縷。
一道綠蓮花在她腳下搖曳着,花瓣飄飛而出,她便穿上了一身大紅的衣裙,她眼神澄澈、笑容純淨,完全未因自己方才赤着身子而羞赧甚麼,她腳下步步生蓮,幾步便走到了蘇午的身旁,與蘇午肩並着肩。
「丹加快要成就法性啦!」
她聲音輕快地與蘇午說着,眼裏的情意猶如蜜漿,根本就化不開。
蘇午側目看她,愣了愣神以後,他才說道:「佛門頓悟修行,雖然過程兇險,充滿陷阱,但一旦成就,也果然無比殊勝。」
這番話便是默認了丹加方才所言。
丹加確實快要成就法性了。
她會在蘇午之後證就法性——而蘇午今時距離證就法性,已經為時不遠,方才為兩女點撥心識,亦令蘇午有所受益。
丹加笑容更加明艷,她轉頭看向一身漆黑袍子,長長的髮絲從帽子裏垂下來的『放魂母』-卓瑪尊勝,那般明艷的笑意,也不吝給予自己的情敵:「你這次沒有爭過我,以後便不許再與我爭了。」
卓瑪尊勝低下頭去,雙手合十:「弟子遵命。」
「那我就不生你的氣了。」丹加牽起了卓瑪袍袖下有些冰涼地手掌,卓瑪愣了愣神,她仰臉看向丹加,帽子遮蓋下的那張聖潔面孔上,也有了些絲笑意。
當下這方漆黑的鋪子,亦於此時亮起光芒。
一幅幅唐卡掛在牆壁上,四下的貨架上堆滿了佛像。
蘇午掃了一眼那些唐卡、佛像,轉而丹加、卓瑪尊勝說道:「你們今時已經點化出了心識,是預備繼續留在鬼夢當中,鞏固修行,還是回到現實里去?」
丹加看了看身後的卓瑪尊勝,拉着她的手,與蘇午說道:「我們與尊者同回現實去。」
「好。
我先去與王前輩道個別。」蘇午點了點頭,推開店鋪的門,門外又聚集來了許多遊人,他們正圍着這間鋪子小聲地議論着,陡見鋪子開了門,便一窩蜂地涌了進去。
「最近常做噩夢,能不能從你們這請個佛像回去啊,老闆?」
「我也想請一尊佛像回去……」
不大的店鋪內,人群吵吵嚷嚷。
丹加置身於這眾多遊人的包圍里,也未有絲毫慌亂,她翹起朱唇,比那些佛像面孔上的笑容都更純淨安寧,可惜這些遊人卻請不動她,不可能把她帶到他們各自的夢裏。
「佛龕之內一應佛像、唐卡,你們盡可以挑選順眼的請回去。
帶走佛像的時候,記得也要留下一份『香火錢』,否則請回去的佛像也不會靈驗的哦……」
眾人痴痴地注視着那明艷若佛菩薩的女子,沉浸她的笑容里,即使她已經走出了這間鋪子,眾人仍不能自拔。
丹加裙擺搖曳,似乎帶着輕風。
她和卓瑪尊勝先後臨近了蘇午,蘇午看着那間才『開業』就擠滿了人,卻又無人看顧的佛像鋪子,向丹加問道:「這些現實人夢遊至此,請一尊佛像回去,能得多久心安?」
「也看他們各自的緣法。
這些人多是受詭韻纏身而不自知,在夢中游到了『佛龕』里來,要是他們有緣法,就能安住自心,遠離鬼祟。
若沒有緣法,也能得數日安定。
而且,請回去的佛像也各有不同,萬一有緣法請了大佛回去,或許能直接驅散詭韻。」丹加笑吟吟地向蘇午回答着,她眉眼間都躍動着歡喜的情緒,讓人看見她,也不覺間跟着心情明媚起來。
而她之所以會這般歡喜,自然是因為自身距離自心裏的『佛』更近了一步。
不只是貼近了眼下的距離,更因為拉近了二者修行間的距離。那種感覺自身被拋遠的恐懼感,暫時于丹加心頭消減了。
「倒是一件好事。」
蘇午點了點頭。
前頭酒坊的台階下,王夢龍背着手站着,身後跟着一個酒坊夥計,兩手提着幾壇用草繩綑紮好的酒。
王夢龍看着蘇午帶着丹加、卓瑪尊勝朝自己走過來,他神色有些複雜,但也終究未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蘇午的肩膀,道:「鶯鶯姑娘先前因我之疏漏,蹉跎良久才得復甦自性,我總覺得虧欠了她,一直將她當作自己的後輩來看,與她的爺爺也接觸頗多……
她若是同我問起你在這裏的情況,我大抵是不會替你隱瞞甚麼的。
你多保重……」
蘇午未有言語,從王夢龍身後夥計手中接過了那幾壇酒,道了聲謝。
「前輩,我們便先回現實里去了。」蘇午隨後向王夢龍道別。
王夢龍頷首道:「保重罷!
想必過不了多久,鶯鶯姑娘應該也會回現實去,你到時候自己注意分辨,別把她當作是小河姑娘了。」
「……好。」
蘇午點頭答應過,提着幾壇酒,帶着丹加與卓瑪尊勝朝那條一半黃泥鋪就、一半水泥鋪裝的長路走去。
那條長路上不見一個人影。
他們橫穿過這條長路,一陣青蒙濛霧氣在現實的無人島礁上飄散開,三人身影從中走了出來。
「好漂亮的海!」
丹加眯着眼睛,滿頭長髮在海風中飄曳。
在她身後,腦袋上原本只有薄薄一層寸發的卓瑪尊勝,如今也長出了滿頭長髮。
兩道美麗身影立在這無人的島礁上,若有過路漁船看到,怕也會當她們是海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