棵棵紫紅的靈芝從泥土山石里生長而出,互相纏繞,托起一具具屍體。
那些屍體依舊保持着生前的模樣,沒有絲毫腐敗的跡象。
它們或是高冠玉帶,廣袖氅服,或是布衣短打;或是遍身甲冑,或是曲裾襦裙。
一具具屍體穿着歷朝歷代的不同服飾,被巨大的靈芝托起,在山川龍脈的勾連下,虬結盤繞,形成一座『靈芝屍山』。
在這座靈芝屍山的半山腰處,巨大的、四方的墓室已被開闢出來,近九十度傾斜的棺槨上,一副同樣巨大、四壁遍佈種種浮雕的棺槨跟着出現在了老道的視線里。
看到棺槨里的景象,老道禁不住瞳孔緊縮!棺槨內,一床淡金色的壽被鋪在其中。
那壽被下,未見墓主人的屍體。
寬大的壽被兩側,有兩列厲詭文字,縈繞着滔天的凶異!老道目光看過那兩列厲詭文字——此種與道教符咒文字大同小異的文字流過他雙目的瞬間,即被他解析出了那兩列文字的涵義:『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兩列文字,似乎揭示了棺槨主人曾經的身份,必定極其尊貴。
或許是曾經的一國君王。
但老道仔細思索,卻又覺得,或許這兩列文字另有指代。
其並非代表『天的權柄』被人掌握在手中,掌握這般權柄者乃是『天子』的涵義,而是在表達、揭示一種『長生』、『死後成仙』的渴望,更或者是在表示:墓主人本就是一位『仙人』!既是仙人,自然『受命於天』!自然『既壽永昌』!老道並非無端作出此種判斷——作為一個經過許多歷練的搬山道人,他亦不是沒有下過帝王墓,前朝帝王墓的墓室規制、棺槨浮雕都與眼前這『靈芝屍山』內的景象截然不同,1200ksw.由此可以斷定,這棺槨並非為盛裝帝王屍身所用。
讓老道進一步做出『墓主人』或許是一位『仙人』之判斷的,乃是棺槨內鋪陳的那張『壽被』。
那張以淡金絲線織就的壽被上,描繪了諸多參天而起的巨大靈芝,一個個廣袖褐服、高冠博帶的仙人,一個個霓裳羽衣的仙女就在那些巨大的靈芝上或站或坐或舞蹈,織錦山的山川龍脈間雜於壽被上的圖案中,形成了巨大靈芝交錯里,一座座五光十色的仙山。
神龍叼着蟠桃,獻於四座仙賓;靈鶴銜來美酒,供奉八方神眾。
一座紫金玉輦凌駕於萬朵靈芝之上,玉輦上,珠簾浮動。
婦人的形影在玉輦里若隱若現。
她便是這場宴樂的主人。
她是誰?在諸多傳說中,關於這婦人的身份都是確鑿無疑的——她即是『西王母』!壽被上的這副圖卷,被稱為『西王母宴樂圖』,亦別稱為『升仙圖』!升仙圖通常出現在墓主人頭頂棺槨的那面牆壁上,表達生者希望死者在死後可以拋棄塵世繁冗,升入仙門的渴望,從未有人會將這圖案留在壽被上的!什麼樣的『人』會將『升仙圖』蓋在身上?!將這副圖卷蓋在身上,豈不是說明此『人』早已成為神,已然成為『仙人』?!而且,在諸多高官墓室內,墓主人頭頂會有一道隔門,那隔門上繪畫一塊匾額,上書『仙門』二字,隔門被雕琢得稍微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里,會有一個女侍探頭出來看,一門之隔,門的這畔是死者的棺槨,是生與死的交界地,而門的後面,卻是仙人的世界!那女侍就是接引死者『升入仙門』的使者!在這道『墓門女俑』隔門以後,才是整副升仙圖的所在!現下,老道所見的這副棺槨里,沒有描繪着『仙門』與『墓門女俑』的那道隔門,棺槨朝向他,現下是打開的狀態——他難以確定,這副棺槨是從始至終就保持了大開的狀態?還是——它的棺槨石蓋板另在他處?那描繪着『仙門』與『墓門女俑』的圖景,會否就在那道已遺失的蓋板上?若是如此……正說明,躺在仙門之後的這位墓主人,就是『仙人』!鬼靈芝的本形竟演變成了這副樣子——它的此種演變,必定與曾經某個『不可測存在』留在它身上的腳印有密切聯繫,難道是那道腳印,讓鬼靈芝感受到了『仙』的痕跡,因而把自己演變成靈芝屍山,演變成屍山墓室內的一座棺槨?它在等待給它留下腳印的不可測存在,躺進棺槨里,帶着它就此升仙?!老道腦海里的念頭翻騰着,根本無法止歇。
而在他瘋狂轉念之時,棺槨里的那件壽被上,『升仙圖』中,不知不覺多出了一道灰白身影。
隨着那道灰白衣裳的『仙娥』浮現於西王母宴樂圖上,一種讓老道寒毛乍起的感覺驟然侵襲而來——他欲要催使雪詭包裹自身,抗禦那般讓自己心生不祥預兆的感覺,可他掐動印決,卻未引來雪詭的力量!他心神一凝——霎時發覺,雪詭已經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了!它出現在了壽被上的那副升仙圖中!不止是雪詭,老道極力掌握的『山川龍脈總樞』,在他思緒轉動的這片刻間,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歸攏於盤繞靈芝屍山的山川龍脈之內……他現下僅剩一個圈圈符咒盤繞起的符咒法體,獨對着墓室里的那座棺槨!那副棺槨——那壽被上的升仙圖對他產生了絕大的吸引力,吸引得他渾身纏繞地符咒都紊亂起來,顫抖着,匯向棺槨內!成為升仙圖裏的某個『仙人』!連他的神志都被隨着符咒裂解,被裹挾着,緩緩投向升仙圖!若非他還在極力抗爭,知道自身一旦落入升仙圖,必定會成為壽被上的一個點綴,生存無望,是以奮力拉鋸,抵禦着那股吸引力,此時他渾身符咒早就層層裂解,歸入升仙圖中了!「天地自然,穢炁分散。
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乾羅答那,洞罡太元;斬妖縛邪,殺鬼萬千。
按行五嶽,八海知聞;魔王束首,侍衛我軒。
凶炁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老道盤坐在法壇前的軀殼與面對着棺槨的符咒法體同時結印,齊誦淨天地神咒——他的符咒法體丹田部位,一團符籙結成的金丹倏忽轉動開來,層層清光向外鋪散,覆蓋天地!然而,那清光未鋪散出一丈方圓,四周就從叢叢靈芝驟然生長而起,靈芝裂開血盆大口,將老道散發出去的清光全都吞吃乾淨!法壇上的一樣樣物什叮叮噹噹地搖晃起來,香燭在莫名詭韻侵襲下燈火葳蕤,眼看熄滅在即,香爐里那一把線香,此時就像是被人用鼓風機對着猛吹一般,飛快燃燒至於根部!老道身形顫抖,猛地立起身,狂拍鎮壇木——無用!猛搖三清鈴——無用!亂舞桃木劍——無用!書符奏表上天——符咒、奏表被此間天地氣脈一口吞吃,威能消散於無形!「哇呀呀呀——」原本盤繞在法壇周圍,護持着法壇的天地氣脈,此時都延伸過來,交結盤繞在老道身上,他勉力抗拒,身軀的顫抖越發劇烈,抖落了插在頭頂髮髻上的木簪,於是滿頭花白頭髮披散而下,更襯得他狀若瘋魔!轟!天地氣脈拖拽得力量何其之大?!老道只抗禦了剎那時間,就再也抵禦不住,身形猛地撞在前方的法壇供桌上,將供桌都撞得倒塌了!他請降下來的上清法壇,此刻完全崩毀!再無絲毫護持之用!那些斑斕的氣脈開始吞沒他的身體,他勉力扭轉回頭,衝着一眾灶班弟子喝道:「快走,快走!莫要留在這裏——莫在這裏等死!」話音落地的一剎那,玄照老道就被天地氣脈完全吞沒了,他的身形出現在了那靈芝屍山前,與自己的符咒法體相互融合,投向那棺槨內壽被上的升仙圖卷!隔着一座法壇,隔着種種加持,這隻厲詭依舊把玄照老道攝拿了過來,要使之成為升仙圖上的一抹剪影!那副升仙圖上,數不盡的仙人形影,莫非都是由真人或者厲詭所化?老道腦海里驟地浮現出一個念頭!事已至此,他亦再反抗不得,萬念俱灰,任憑棺槨里傳來的吸引力,將自己拉拽過去——偏巧在這個時候,一個微胖的高大老者,牽着一匹已經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騾駒子,哼着歌走近了這片地域,走到了靈芝屍山的正面,朝向屍山半山腰的那副棺槨。
看到來者,老道眉頭直跳:「你來這裏做甚麼?快走快走!我看你是活夠了!」來者正是牽着馬騾跋涉至此的陰喜脈掌灶老爺——李岳山!「哈哈!」李岳山大笑着,那棺槨朝向他,卻好似未對他生出任何吸引力!他牽着的騾駒子打着飽嗝,腹部忽然蠕動起來——騾駒子撲棱着兩隻長耳朵,猛地滿地打滾,嘶鳴起來——陰冷的詭韻從它身上散發而出!像是在呼應屍山上的那副棺槨!師父臉上笑容不變,鬆開騾駒的韁繩,任憑它滿地打滾,轉而伸手拉住了老道的手腕——他只是平平無奇地一次拉手,卻叫老道被吸攝向半山腰墓室的身形陡然一頓,那股吸攝力驟然消減了!「沒活夠的人往後稍稍,讓活夠了的人先上罷!」師父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