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喜脈灶班子一眾人換好衣裳,自去了靈堂里上香。
靈堂一般都會設在自家宅院前的空地或是大路邊上,
蓋因此下的人們認為,
人死以後,魂靈飄出體外,已經不會在家中徘徊,而是去了外界。
將靈堂設在屋外,
亦是為了請死者的魂靈歸來。
靈堂里,
供桌上立着一張死者的排位。
表皮在滾水裏汆燙過一遍的方肉、生米、生雞供在排位前。
香爐里線香浮動青煙。
蘇午一行人步入其中,一身素服的婢女便柔聲引一行人到排位前,依次上過香,
守在靈堂外的小廝點頭哈腰地又請一行人邁過正門,
眾人未給喪儀,
他卻也連個屁都不敢放。
與對待崔地主本家人的態度,可謂是大相徑庭!
「只是換了一身衣裳,
怎麼在他們眼裏,我們就好似換了個人一般?」大彘沒忍住心中的困惑,輕聲向拉着自己手的娘親詢問道。
想娣訥訥片刻,
亦想不明白此中關鍵,
不知該如何回答兒子的問題。
走在她前頭的蘇午稍稍停步,扭頭看了大彘一眼,道:「他們如何看人,與你沒有關係。你只需記得,以後千萬莫要憑別人穿了甚麼衣裳,就對別人大獻殷勤,或是低看了別人,
否則必然要吃好大虧的。」
「嗯!
我省得!」
大彘用力點頭,捂嘴偷笑道:「崔大伯的家丁叫我們混進來,因為他只看衣裳,所以他們家要吃虧哩――我今天一定要吃很多肉,
把給出去的錢賺回來!」
大彘鬥志滿滿。
蘇午搖頭不語。
――孩子還以為他們如此折騰,大費周章地來此,
真是為了吃一頓好席面的……
就連想娣當下或許亦是此般想法。
不過,蘇午也不會故意在他們跟前多說什麼,以免嚇得二人連一頓好飯都吃不安生,
他只是囑咐二人道:「走快些罷。」
未有再言其他,領着人跟上了前面走得大搖大擺,虎虎生風的胖老者。
走入正門,步入正堂。
披麻戴孝正與其他尊客攀談的崔大善人,一見又有貴客臨門,忙與湊在一堆說話的幾位客人道一聲:「各位稍待。」
接着便轉向了李岳山這邊,
「公能親自過來,參與鄙人娘親的喪儀,實在讓鄙人銘感五內,銘感五內啊!」身形矮胖,滿臉雀斑的崔大仁崔地主躬身向李岳山行禮,
李岳山也點頭回禮,道:「想令慈那麼仁善的一位老人家,怎麼說走就走了呢?真讓人惋惜不已啊!」
崔大仁聞言拉住了李岳山的手,
眼眶微紅,嘴唇微顫道:「公莫非見過家慈?」
「見過幾面,見過幾面。
崔大善人,
節哀啊,節哀。」李岳山拍着崔大仁拉着自己的手掌,溫聲開口。
他哪裏與崔地主的親娘見過面?
當下當着對方的兒子撒謊,也是面不改色。
畢竟,
死者不能復生。
也不怕對方老母從棺材裏蹦出來和自己當面對峙。
「鄙人真是――」崔大仁滿臉感動之色,眼淚都要從眼眶裏淌出來,他目光越過李岳山,見到其身後神色淡淡的少年人,
以及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再後面的一對母子……
怎麼那婦人身上穿着的衣衫,極像是自己那個小妾的一件綢緞衣裳?
崔大仁內心方起疑心,那邊又來了新客人。
他只好鬆開拉着李岳山的手,口中道:「幾位稍待,稍待,李狗,給客人看座!」
被崔大仁喚作『李狗』的家丁匆忙跑來,
看到李岳山一行人時,
其頓時瞪圓了眼睛!
這家丁就是先前捱過灶班子一通棍棒的打手之一!
好在崔大仁已經轉過身去與新客人攀談了,當面與對方第一句仍是:「公能親自過來,鄙人銘感五內……」
大善人發家也沒有幾年,
從小不曾讀過甚麼書,
此下想來也是臨時背了一套文縐縐的話術。
家丁在蘇午的冷視下,終於反應過來,連忙給眾人賠着笑臉,引眾人到了一張大桌旁落座,
末了,還低聲提醒道:「這桌是貴客桌,有鹿腿、烤乳豬、鹿茸參片湯這種上等菜餚!」
「狗崽子安排得不錯!」李岳山誇讚對方一句,又吩咐道,「有什麼消息再來知會老漢!」
「一定,一定!」李狗不敢違抗李岳山之意,忙不迭地點頭下去了。
灶班子一行六人,
加上想娣母子,
八人正好圍攏了一張圓桌。
此間沒有外人,李岳山嗅着空氣里肉食的香氣,咋舌道:「我本以為,這大善人總該問問咱們的來歷,未想到對方見面就是公啊母啊那一套,
倒省了老漢現編了。」
青苗、珠兒聞言抿嘴微笑。
李岳山又看向蘇午,問道:「你方才去拿他們的衣服,可有摸清這龜兒子藏錢的庫房在何地?一會兒把他的錢都帶走!
他也享受了這麼些年,
該此地老百姓也享受享受了!」
「都打探清楚了。」
蘇午點了點頭。
何止是打探清楚?他已經先一步把崔大仁家中積蓄的大批錢財,提前轉移到了陰影世界當中,
甚麼時候吃過席離開此地,就能開始分發錢財!
想娣母子聞言震驚地看向二人,如此才意識到,灶班子一行的真實目的,必定不止於在崔大仁家中吃席!
主廳內客人多已落座,
滿堂人頭攢動。
蘇午坐着的位置靠着大門,扭頭往後就能看到門外來往的家丁婢女,以及四方院落圍起來的一小塊碧藍天空。
陽光從天上傾瀉了下來。
原本一直在門外靈堂吹奏,顯得有氣無力,稀稀拉拉的哀樂聲,
此時驟然變得嘹亮而整齊起來,
那聲音從門外往正堂內逼近,
就像掀起的海潮一般,
剎那充塞住堂中所有客人的耳膜,
眾人不由自主地皆停下交談聲,紛紛扭頭往堂外看去――
只見崔大仁在兩個白髮老者的引領下,在側廳前肅立,
隨着左畔白髮老者遞給他一杯酒,
他朝後退出三步,將酒杯舉過頭頂,
又朝左畔進出三步,酒杯置於胸前,
把這套特定的步伐、動作做完整以後,
崔大善人將酒灑在側廳前的空地上,
拜倒於地,
慟哭出聲:「娘唉――」
守在院子裏的僕人、婢女們紛紛跟着跪倒,也都賣力地嚎啕起來:「奶奶唉――」
如此強烈的哭嚎聲,
縱然其中並不一定有幾分真心,
但在陣陣哀樂配合下,也具備了些微的感染力。
主廳內,
有些性情柔弱的婦人拿出絲絹,低頭抹起了眼淚。
後院中,
崔家本家人們面色麻木,在冰冷的水裏洗刷着菜蔬,偶爾抬頭看那幾口散發着香氣的鍋灶一眼,眼睛裏才流露出幾分渴望,神色看起來才鮮活一些。
崔大仁在側廳自己母親的棺材旁嚎啕了一陣,
其母的屍體便停在棺材裏,
此時,
棺蓋還未合上。
蒼老的屍身穿着壽衣,
身上蓋着薄薄的一層壽被,
八盤點頭擺在屍體周圍,皆是這老嫗生前最愛吃的點心。
隨後,
左側的白髮老者走近崔大仁身側,
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崔大仁連連點頭,
而後朝着母親的棺材又是砰砰砰一陣磕頭,
一邊磕頭,
一邊哭嚎道:「娘誒!
我哩娘誒――今時兒子運勢不濟,算命先生說您過了頭七下葬不利子孫吶――兒子不孝,為了您的孫子孫女着想,兒子只能今天就給您下葬吶!
娘誒!」
他哭得鼻涕眼淚都淌了出來,
在家丁的攙扶下,從地上爬起,
走進側廳里,
扶着棺材走了一圈。
只是嚎啕地、痛心地哭着,卻不往棺材裏看哪怕一眼。
做過這些儀軌以後,
他接過門口婢女遞來的絲絹,擦拭去臉上的鼻涕與眼淚,轉而又變成了一個面善的胖中年。
「嘟――噠!噠!噠!噠!」
這時,聚在院子裏的樂師們更加賣力地吹起喇叭、嗩吶與笙。
那高亢卻悽厲的音樂聲,
像是在表達親人與老人陰陽相隔的悲痛與無奈。
主廳里,
李岳山聽見了崔大仁在其母親棺材前的哭嚎,咧嘴笑了笑,道:「這人莫非是覺得辦七天喪事,花銷太大,所以想都在這一天內辦完?
嘿!
真是什麼便宜都讓他占完了!」
老道士坐在李岳山旁邊,穿着一身綢緞衣裳,
卻比李岳山更像是個沐猴而冠的猴兒,
他捻起桌上的茴香豆丟入口中咀嚼着,嘖嘖有聲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七天一天,
有甚區別?早了早好,早了早好……」
「你們牛鼻子不就靠着喪事上那點法事賺錢?
竟還說這般話?」李岳山嗤笑不已。
老道看着李岳山,
倏忽瞪大了眼睛,道:「他又未找我辦法事,
豈不就是早了早好?」
「……」
蘇午聽着兩個老者拌嘴,也覺得頗有意思。
此下並無異常,
他未有察覺到絲毫詭韻流轉。
只當這是件普普通通的喪事。
崔大仁立在側廳門外,令家丁附耳過來,說了幾句話,
把手裏髒污的手絹遞給旁邊的婢女時,
手掌垂下的瞬間,順勢捏了婢女的屁股一把,
惹來婢女嗔羞的眼神。
其這般動作,並無人注意到。
因為當下有幾個赤膊壯漢腰間纏着紅綢帶,魚貫走近了側廳里,
幾人各盤棺材一角,
將槓子橫在棺材下,栓好繩索。
而後一齊發勁,將棺材抬出了側廳――棺材出側廳的同時,又有四人各捏着一張黑布床單的一角,遮在門口,隨着棺材一寸一寸地抬出門口,
黑布也一寸一寸地往外移動,
始終遮在棺材上,
不讓棺材裏的屍身見陽光。
家丁搬來兩條長凳,
棺材架在長凳上,
有人抬來棺蓋,
當場給棺材上蓋,
以木槌楔入尺長的棺材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