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將昨夜之所遇事無巨細地講述給記錄之人,等說到老人笑呵呵地問成江宏去向時,他頓了一下,那副白面黃狼的笑浮上腦海,身周的寒意更濃重了。
「就是這樣一個老人。」裴液抿了抿唇道,「等縣中來了人請你們一定要仔細說明我到了州城,也會再去報一遍案的。」
捕頭點了點頭:「職責所在。」
裴液重新回到成江宏的屍體面前,男人的音容還鮮活在昨夜。
他和成江宏相處不過兩個時辰,還並沒有建立太過深厚的感情,但昨夜相逢酒談的喜悅卻是實實在在。裴液輕嘆一聲,對着屍體一抱拳。
轉過身,見張君雪仍在屍體前佇立,嘴巴緊緊抿着。
裴液這才想起他們二人可能相識更久,輕聲道:「你之前便認識成大哥嗎?」
張君雪抬了下頭,似是從某種記憶里回過神來:「沒。我也是,昨晚才。」
「哦。」裴液點點頭,「成大哥不知道有沒有家裏人。」
張君雪悶頭不語。
「他說要去州城見朋友的。」裴液道,「可惜昨晚也沒問清楚,不然可以代為通知一下。」
兩人靜立了一會兒,最終裴液低聲輕嘆道:「走吧。」
「嗯。」
兩人走出林子,翻身上馬時張君雪忽然悶語了一句:「他本來至少前四的。」
「.」
一路翻山向南。
張君雪本就話少,裴液也不是停不住嘴的類型,經此一事氣氛更加沉默,兩人一前一後,大約安靜奔了二三十里。
直到「呼!呼!呼!」的破風箱聲打破了這份沉寂。
張君雪偏過頭看向裴液胯下的馬,雖然沒有表露出驚訝或者笑意,但她靜靜地看了大約有七八息。
連她所騎的黃白馬都偏頭看了看旁邊這匹同類。
裴液稍微有些臉燙,提議道:「咱們,要不歇息一下?」
他看了看張君雪的馬,它此時倒是狀態正佳。前面一段路黃白馬明顯要慢,裴液一直在扼制棗紅馬的速度,但如今三十多里後,棗紅馬已經疲累,這馬才仿佛剛剛跑出感覺。
張君雪一勒馬:「好。」
兩人找了片樹影下歇息下來,張君雪這次主動分給裴液一枚梨。
裴液道過謝,啃了一口問道:「這個龍門班管我們吃住嗎?」
「要交錢。」
「交多少?」
「二兩。」
「.真貴。」
「嗯。」
啃完梨見馬還在喘,裴液便再次解下劍匣伸手按進去,然後翻開《蟬雀劍》繼續研讀。出門之後他已有意遮掩斬心琉璃,但在這位女子面前,他不露出來,相信她也不會主動問。
果然張君雪只看了他一眼,便也掏出了一本武書放在膝上翻看。
如此歇了兩三刻鐘,兩人重新上馬,這次一氣翻過了山頭,算是來到了平原之上。
又奔馳了近一個時辰,天空染橘之時,地平線上忽然凸出來灰白模糊的一截,裴液皺眉眯眼看了許久,才隨着距離的接近辨認出來——是一座高城。
「喔。」裴液輕輕張了下嘴。
奉懷也算是城池,但那城牆低矮,三丈不到,而且早已老舊,許多地方都頹坯了,爬滿了綠色,為了防止猛獸進入才用一些木柵修了修缺口。
而眼前則是一座健康的城池,它更加高大,也更加強壯,隨着距離的拉近,裴液左右打量了一會兒,猜測這座城應當有兩個半奉懷那麼大。
「這,是州城嗎?」裴液感覺抵達得有些快了,照他的感覺應該再有相當一段路才對。
「是參縣。」
「.哦!」
今日出發本就有些晚,又在鎮口盤桓了一陣,如今眼見天色漸暗,裴液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宿下嗎?」
「看你馬。」
裴液低頭瞧了瞧,它確實又開始力竭欲喘,但今日跑了沒多久,休息會兒還是可以繼續跑的。
兩人一合計,昨夜休息得夠久,今日並不疲累,便只入城吃了些東西,裴液去縣衙確認了一下已收到報案。接着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又趕在城門關閉前出了城。
趕了一段夜路,等到星月滿天之時,兩人到了一座鎮子,於此宿下。
第二日上午啟程,在三四個時辰之後,那座真正的州城,終於出現在了裴液的視野之中。
平原之上起大城,這樣巍峨的聳立、雄壯的俯臥,是人類最宏偉的造物。雖然遠遠看見已令裴液舒眉張目,但只有臨近城下,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它那傾倒般的壓迫。
而當穿過長長的城門樓,將那厚而高的城牆拋在身後時,這種壓迫也因被挪到了身後而改換了面貌。
那是生長深山中的裴液從未有過的微妙感覺,仿佛那些從小瀰漫在身周的、隱隱約約的「刺」被阻隔了。它們陪伴了他許久,而他幾乎已經習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鬆、踏實,有些像在滿城的寒雨中關上自己的屋門,在昏暗的小屋中燃起油燈和老人盤坐閒談。
那是一種被包覆的安全感。
而現在的這種安全感更龐大也更無形——它來自整個人類文明的包覆。
裴液回頭望了一會兒那高聳的城牆,等有些適應了,才對安靜等待的張君雪道了聲抱歉,兩人沿着比奉懷寬闊了幾倍的大街向前走去。
不急去武館,他們打聽了衙門的位置,打算先行報案。
來到州衙大門前,留張君雪看顧行李,裴液徑往裏走去。
倚在門前的守衛一晃神之間,這少年竟已進門走了好幾步。
「誒誒誒!」
「站住!!」
兩個守衛匪夷所思地看着裴液,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是.持械闖衙?
「幹什麼的?!」
裴液也是一怔,才意識到外面的縣衙不是那麼來去自由,舉手後退道:「報案,兩位大哥,我要報案。」
「報什麼案?」
「先把劍摘了!」
「參縣,安新鎮子,有位四生的武比候選被人殺了。」裴液解下背上的兩柄劍,一邊道。
「.伱是安新鎮的捕快?」
「不是,我也是參加武比的。」裴液道,「我覺得這案子不小,可能需要州衙出人手。」
「.州衙出不出人手不用你來指揮,參縣會判斷的。」左邊的公人嗤笑一聲。
「這,應當是歸趙參軍管的,他正好在衙里。」右邊的倒是皺了下眉,「我帶你去通報一下吧——你所言須得為真。」
裴液亮出自己的武比文書,指了指姓名道:「裴液,實人在此,絕無欺瞞。」
「好。」
幾個轉彎來到一處公房,守衛在門前立定,整理了一下衣服,抿了抿唇,才傾身輕輕叩門。
「趙參軍,有人報案。」
「進。」
守衛輕輕推門進去,裴液跟在後面,一進門便覺室內空氣之沉靜壓抑,只見一個男人坐於桌後正在翻看案卷。
「什麼案子?」男人翻過一頁。
「稟參軍,參縣安新鎮,有件四生武者的命案,報案人已帶到。」守衛低頭拱手。
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威嚴淡漠的臉,這張臉大約三十到四十之間,未曾蓄鬚。
「安新鎮?」
「是。」裴液上前拱手,「在下——」
「這件案子我已經收到了。」男人打斷道,「上午時參縣來人通知的,你可以回去了。」
說完低頭繼續翻看案卷。
「.哦。」裴液怔了一下,「案情詳細嗎?我可以再描述一遍那老人的行為樣貌。」
男人再次抬起了頭,一雙眼眸看着裴液:「案情中說的那個知情少年就是你?」
「是。」
「.再描述一遍吧。」
裴液便再次細細將自己當夜所經歷之事說來,最終猶豫了一下道:「希望大人注意,死者,可能死於心神上的傷害。」
趙參軍猛地抬頭,眯眼道:「你怎麼發現的?」
「我從奉懷來。」裴液道,「我看他的眼神,有些像是靈智遭創的樣子。」
奉懷之事於外界保密,但親自參與了支援的州衙對此禍當有所耳聞。
趙參軍點了點頭道:「你可以回去了,我們會盡力捉拿兇手,後面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裴液一拱手:「好,在下告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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