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之上真的消去了少年的身影,散落的飛羽化入風中,仿佛一開始就是風中所生。
而在所有人眼中,明亮的白羽一霎生滅,湖上的戰局頓時清明。
清微真傳落定之處,「北亨」伍照與三名七生以最快的速度散開,但解允行與另外兩名舵主沒有這種幸運,眼前只一花,似乎憑本能架住了「叮」的一聲,但下一瞬咽喉就幾乎同時裂開。
不是不可思議的劍技,也不需要滑不留手的身法,這襲道袍降臨這裏的一瞬,就向所有人昭示了他來自另一個世界。
每個人都心肺驟縮地懷念起上一個對手,但顏非卿下一步卻沒有再追,而是轉頭回眸。
夜空之上,丘天雨正持戟飛來,少年無有蹤影。
【同世律】壓制之下,他確實會被這樣的意劍影響,玄氣只能鋪開在身邊三丈,他無以逼出少年的位置。
但湖上還有一個正在眼前的敵人。
破風穿雨,身材雄闊的男人拖着大戟呼嘯而來,仿佛那兵器重若千鈞。
《大戟》·【破軍】
這一刻丘天雨絲毫不再顧及消失的少年,仿佛篤定他不會對自己造成傷害,衣襟獵獵如旗,在尚距八丈時就擰腰揮臂,大戟沉重地割過一個半圓。
毋庸置疑,就算現在面前真是一排鐵騎,也攔不住這樣的一戟!
顏非卿望着這道身影靜立抬劍,眼眸之中緩緩生出一明一暗兩種顏色。
宛如日月。
清微內修丹劍,外修靈法,而且自成體系,各種手段不似江湖上涇渭分明,而是近乎整合為一。如剛剛幾個回合中出手的雷霆,就是靈術與劍的相輔相成。那已是靈玄的御使,但顏非卿又並未走術士那一套體系。
劍、真氣、靈玄、心神.道家弟子在江湖上的形象總是手段眾多,清微尤其得此道之正,諸般手段皆牽繫在一根主幹之上——正是自己的身軀。
五腑如五行,雙眸成日月,是為「小天地」。
明為攻,暗為守.但那雙眼眸根本還沒來得及轉暗,丘天雨眨眼已在七丈之內!
就在這時,當丘天雨所有注意集中在顏非卿身上的時候,白羽再一次從風中化生。
一霎已在丘天雨脖頸,明亮的劍刃如染紅玉,真玄被軟腐般切開,長劍之後,少年仙靈般的身體從羽中凝聚。
三丈的玄氣被他一霎掠過,這是快如閃電的一劍,下一瞬男人的頭顱仿佛就要離體。
但三丈的預警,他畢竟還是反應過來了。
凝固的渾厚真玄凝在頸側,裴液劍鋒陡然剎止,如同陷入泥漿之中。
確實已是竭盡全力了,他從未抵達此處,如今靠着一雙羽翼把劍刃逼在這名摶身脖頸,已是一個奇蹟。
裴液力竭,但他一動未動,面上只有繃緊的認真,因為與此同時他腳下已浮現出了隱約的太極之圖。
就算這裏有一萬個人看不透那玉羽飄飛的仙劍,至少在一個人的眼中,它從不曾令他迷惑。
在裴液從風中現身之前,【無極彼我】就已經等在他的腳下。
一霎之間,陰陽倒轉,彼我挪移,上一刻的神跡再次降臨這裏——貼劍在丘天雨頸側的,轉瞬已是顏非卿的劍。
修白乾淨的手,清淡無情的眼.和熾亮的瞳。
「天地明暗,以劍導之」,正是《造化身·劍篇》。從來不是暗之守,從一開始他準備的,就是明之攻。
這次的割喉一劍,本來就是由顏非卿主攻。
裴液明白他的意圖,也已經幫他抵達了那裏。
只有半尺的距離,顏非卿長劍明亮如鏡,所有雨痕一霎蒸發,護體真玄驟然裂出一道直達肌膚的隙口,熱燙的血脈正在那下面波動。
顏非卿全力切下,這一刻無論什麼攔在面前他都會一劍斬開然而等待劍刃的,卻是「錚」的一聲擊鐵之音。
沒有飛灑的血色,沒有斷開的肌骨,丘天雨的反應快得難以置信,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對力量的掌控。
【破軍】這樣任誰看來都無以攔阻的一戟。
粗壯的大臂上青筋如蛇,筋骨扭轉之間,那樣沉重的戟勢就被驟然剎止,漆黑的戟杆如出水之蛟,錚然攔在了顏非卿這可怖的攻劍之前。
紋絲不動。
一霎整個戰局都安靜,一種冰冷的恐怖忽然蔓延在湖上。
南岸之上其實無數人都沒有看明白,只見到顏非卿攻,丘天雨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交手,只有長孫玦聽到旁邊的密友啞聲的喃喃:「.不可能。」
她偏過頭去,見崔照夜面色發白,抿唇直直望着湖上,神色幾乎是恐懼。
「.照夜?」
沒有回應。
當然不可能。
不可能有這樣的從容,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因為【同世律】壓制了他四十丈方圓的玄氣,他拼盡一切力量最多從這一劍下重傷脫身!
丘天雨冷眸轉頭,浩瀚的、磅礴的玄氣從五十丈內湧來,仿佛君主回歸他的王座。他抬手握住顏非卿的劍刃,一戟奮然斬下,顏非卿眼眸陡然由明轉暗,松劍掐訣,四層太極圖瞬間出現在他身前,然後又驟然破碎。鮮血潑灑空中,青袍的道士破麻袋般墜入湖中。
丘天雨甩手將劍擲出,顏非卿竟然仍有餘力抬手去攔,但於事無補,在空中被貫穿了身體。
下一刻大戟一轉,丘天雨就要撞入那片浮起血色的湖面,但一片白羽及時化生在他面前,凝聚出少年背生雙翼的身體,白亮的劍刃帶着雨水直切咽喉。
然而在這具羽軀生成完整之前,鋒寒沉重的戟刃已霍然貫通了他的胸膛。胸破骨折,白羽染血,這種兵器之下少有重傷,一次完整的重擊就是一條生命。
長戟挑刺之上,這具羽仙之身就此化為凋謝的羽毛,紛紛飛向十丈之外,在枯萎之前,凝聚出了少年垂臂晦劍,被冷雨浸透的身影。虛弱,孤冷。
【律守令】
這位【太平鷓鴣】的玄氣,被錄為了【律守】。
所以那些背後之人並不憂心會有斬首之行,除卻太平漕幫本身就是龐然大物之外,丘天雨三個字本身就是無法逾越的高山。
丘天雨不想暴露的,若非局勢已實在必要。
而既然已經掀開底牌,就儘量置換出足夠多的籌碼吧。
丘天雨冷漠地看着前方的少年,在他現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放棄了顏非卿,全然鎖定了他,漸漸濃烈的殺意沉重得令人心驚膽顫。
速度一瞬間爆發,比先前快了何止一倍,大戟在空中帶起尖銳的嘯鳴,丘天雨直掠而來!
在這一戟面前飄迴風亦會被撕碎,湖面之上無有任何藏身轉圜之處,死亡如此逼臨,裴液轉頭擰身,在無數人的驚呼聲中,一頭扎進了福船熊熊燃燒的火里!
下一刻船頭嘯烈的火焰朝着丘天雨攔去,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猛獸,然而丘天雨抬臂,一拳帶着狂暴的玄氣擊碎了烈火,然後他毫不停滯地掠入了火海之中,少年的機變甚至沒能為自己爭取到一息的時間。
丘天雨一踏上船,火舌就洶湧地朝他舐來。
房樑上、牆壁上、地板上,到處都是一片火海,滾燙的空氣灼燒着一切。
堆積起來的火焰確實比想像中要更加恐怖,八生修者恐怕都不能在這裏停留超過一刻。
但當然丘天雨早已過了那個遙遠的境界了,如今他正完滿地持有着自己的力量。
圍攏玄氣隔絕溫度,丘天雨冷眸一垂,少年踉蹌的身影已在玄氣視野中點出。他腳輕輕一踏,整層地板就霍然崩解,伴隨着火焰與斷木一起,丘天雨徑直落在了下一層中。
這幾乎是這座福船的最深處,一層層熊熊的火焰本應是他安全的庇護,但如今它們像薄紙一樣被輕易撕開。房間盡頭,裴液就背倚在一根燃燒的木樑上,那條右臂確實已經不能行動了,他左臂用劍支在地上,輕喘着氣抬眸看向了追來的男人。
那雙年輕的眸子疲憊而明亮。
丘天雨重新握下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真的比外面的所有人都了解他,當然有觀者疑惑他為什麼放棄顏非卿而來追這位少年,但其實就算十個顏非卿,也不會令他改選。
「少主說,你的命和屍體比太平漕幫要值錢些。」丘天雨漠然低聲道。
他緩緩向裴液走來。
其實這位戰將的氣質並不是人們常稱的雄豪,而其實是過慣了馬革裹屍的日子磨鍊出的粗獷與鐵血,一種生死之外無餘事的態度。裴液看得出他不太在乎那些龍頭與堂主的命,如今聽出他也不太在乎太平漕幫,甚至這座神京里,也一定少有他在意的東西。
裴液疲憊微啞:「不想活捉嗎?」
丘天雨低低笑了一下,然後漠然斂起了表情,浩蕩的玄氣驟然盪開了整個房間的火焰:「聽說你在少隴殺了一位謁闕,何不讓我看看你的心劍。」
裴液沒說話。
他看起來確實已經窮途末路了。
這裏不是西庭與詔圖鑄成的戰場,這位摶身宗師與他之間的距離不過四丈,一式心劍,不會比對方的戟刃更快。
丘天雨一步一步走來,熾熱的火場中倒顯得壓抑而冰冷。
南岸之上,激烈的打鬥終於驚動了城衛,遠方街道之上,鱗甲儼然的金吾衛正疾奔而來。
而在更遙遠的南衙,並不如西池這樣繁華熱鬧,深夜肅重的衙門之中,只有一些仍然亮着的孤燈。
一輛清貴的馬車駛入了皇城。
在一個不知名的極深處停下,無有燭火,似乎也沒有看守。
「少君,到了。」駕車之人低聲道。
車簾掀起,一位披着厚氅的女子安靜走了下來,她身後少有地沒有跟着仕女,自己提着一盞古意精緻的小燈,抬步走入了黑暗,然後身影向下消失,仿佛走入了九幽。
全然的黑暗,沒有一燈一燭,許綽一步步向下走着,無數繁複的陣紋從小燈散出的光線中一閃而逝,而隨着下階,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開始瀰漫在空中。
威冷嚴正,仿佛洞徹人心,常人若沾染上一絲,或者都會癱軟跪地。
而許綽只是微微抿唇向前走着,低頭認真看着台階在不知經過了多少門庭、行走了多久之後,她終於停下步子,靜靜立在了一片遼闊的黑暗中。
片刻後,許綽輕輕舉起燈:「餵。」
沒有人應答,這裏深不知幾許,寂靜得可怖。
但是許綽就安靜立着,直到面前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緩緩亮了起來。明黃的光線映亮了地面,那是兩個近圓的形狀,徑長恐有丈許,如同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夜明珠。
只是那樣深邃威怖,勾畫着層層疊疊的紋理。
是一雙大如車馬的虎目。
丘天雨一步一步踏着火焚的地板,玄門摶身的威迫足以令重傷的少年喘不過氣來,死亡近在咫尺。
但少年還是努力輕嘆口氣,張口道:「那倒是,還用不着。」
一聲如從整個神京城響起的虎吼,衝上了雲霄。
丘天雨腰間的律守令驟然崩碎,他雙目圓瞪,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
在這一瞬間他急迫地想要奮力出戟,卻見面前的少年安靜望着他,緩緩並指豎在面前,輕聲道:
「參星·玄火靈子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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