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長孫玦眨眼看她。
「沒什麼,聽起來像雲琅山出的書。」
但她轉了下眼睛,又托腮道:「明年琉璃劍主來長安,還真要想辦法見一面才是。」
裴液沒有答話,他神思也去到了明年的春夏,天朗氣清,花木欣榮之時,五海九州羽鱗試會在這裏舉行,而在此會之後就是他的神京武舉。
那些對手現在會在哪裏呢?
修劍院,乙四劍場。
裴液推開門,這個時間,少年練劍的身影果然正在劍場之上,如同日復一日地生長在這裏,和他自己要麼廢寢忘食三兩個日夜、要麼連日看不見人影形成鮮明的對比。
楊真冰額上薄汗還未落,回過頭看見裴液帶着兩個少女走進來,神色難免一怔。
「外面的朋友。」裴液笑着介紹了一下。
崔照夜顯然並非第一次見到這位劍妖傳人,竟然極精準地問了兩句修劍進度,倒是長孫玦有些好奇的樣子,立在裴液側後小聲道:「.他為什麼背了六把劍啊?」
「用來分屍不同部位的。」裴液偏頭道。
長孫玦瞪着眼,像被施了個定身。
「楊真傳平日練劍到什麼時辰?」她不怕死的密友倒是還在攀談。
「子時半。」
崔照夜回頭看了裴液一眼,眨眼道:「裴公子,我們今日也到這個時辰如何?」
「行。」
裴液其實想說自己重傷未愈,但想了想試驗什麼「劍態」顯然不比自己高強度的習劍悟劍,應當還是比較輕鬆,何況他也確實想見見這聞所未聞的習劍之路。
楊真冰被劃分了四分之一的場地,裴液說是按照人數劃分,楊真冰看了看他,也沒提出什麼異議。實際上這位少年練劍確實從來不佔什麼地方,一個丈許方圓的地界他就能在裏面雕琢一天劍術。
裴液這邊的內容就要複雜一些,崔照夜說了如今她的「人之劍」思維中,【劍態】是構思較為完整而等待驗證的一個系統,可是這條路何以邁入,卻是一個絕無前人經驗可參照的問題。
裴液調整好狀態,出鞘的【山羽】背在臂後,崔照夜認真地講着她的思路,長孫玦在更後面抱膝坐在一塊墊子上,頗為期待地看着。
「劍招,是人將心中認知凝於劍中,再反之以影響世界;劍態,則是人從劍中汲取對世界的觀照,反於己心,使『我』成為被劍影響的客體。」崔照夜緩緩道,「在我的設想中,成功之後,人與劍共處一神異之態,這樣的狀態仍要持劍才能維持。此時劍者是『以心御劍』,兩者相輔相成,共生合一。」
「此境界能否抵達,主要看劍者的兩項素質:其一,對『劍』的敏銳。劍中之顢頇愚鈍者,甚至一生聽不懂手中的劍在說什麼,終身蹉跎於拙境,又豈能完成『心劍通』?故要劍賦過人,此其一也。」崔照夜本來氣質矜貴,談及劍事言辭更加鋒利,並不給口中的愚鈍者留什麼餘地,好在這裏除了一旁抱膝而坐的少女外也沒人受到攻擊。
「其二,多情敏思。心如『火中問心』者,以我之心觀照世界,固然洞察秋毫,永不犯錯,卻也難以被外物觸動。『態』以心為底,一顆人的心,必然感悲喜、知憂怖、能愛恨、有迷惘可有明澈恆定之志,不宜有萬物不擾之心。它容易被人和物觸動,並與自己的劍完成一場共鳴。」
崔照夜講到這裏偏頭看向裴液,眼中的歡喜並不加掩飾:「裴少俠這兩項素質俱是頂尖,我在西池上看見那道《初月北雨》的藏式時,就已經確定了。」
那樣的「情意」之劍,裴液學着確實很通暢,而且極為喜歡。
「在我的設想中,劍者若已熟識這條路徑,則佩劍觀物,於天地間思考冥悟,理應可以得此真意。」崔照夜顯然想過無數遍這件事,「但如今談及起步,我們還是從裴少俠已習得的劍術入手吧。」
「何意?」
「劍術中本來包含對世界的認知,以前我們得其意蘊後只向外發,現在可以嘗試從中擷取某種契合自身的真意,以劍通我,完成一次『賦心』。」崔照夜道,「就像《玉翡劍》中的蟬鳥之變,我覺得裴少俠對這門劍好像有什麼特殊的感情?」
「」
「總之,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裴少俠可以將心浸入已掌握的劍術中,完成一次淬鍊。」崔照夜伸指道,「具體操作來說,我們可以先冥感其中物象,然後再從多門劍中抽象出某種心劍共感之情?或者『理』。我想是一樣的。」
「聽起來有些玄妙」裴液蹙眉沉思,緩緩轉正手中之劍。
「不錯。」崔照夜輕嘆一聲,「這本就是立意極高的嘗試,一開始就要求心與劍和,若非如此,也不會直到今日都無人能為我一試了。」
裴液微笑一下:「無礙,我踏上劍路的第一步,也正是『心與劍和』。」
崔照夜眼睛發亮地看着他:「好!那我們就正從《玉翡劍》開始吧——裴少俠邊思邊說,我來幫裴少俠推斷該往哪個方向去悟。」
這是一個令人愜意的過程,裴液毫無遮掩地將自己的劍術在梳理中娓娓道出,崔照夜則提筆在紙上巨細無遺地記着,凝目沉思,努力尋找着其中那座使人升華的門庭。
《雪劍》《玉翡劍》《初月北雨》《楊花》少年的劍極為浪漫,充斥着繽紛的物象。
要從幾個劍名里感出真意還是有些天方夜譚,崔照夜仔細排列着每一式劍招和劍理,又努力往深處推導着少年對這些劍的感受和用劍心境,它們最後凝聚出的那一團形態在她心中朦朦朧朧,一時看不清樣子。
裴液最後將諸劍在心中過完一遍,落下話頭,頓了一下:「如何,崔姑娘?——抱歉,我會的劍術雖然不多,卻有些紛雜」
「嗯」崔照夜輕輕點着下巴,「我覺得【飛羽仙】似乎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突出,倒是【不動危風】、【雲寒】啊,你別睜眼有種居中統攝之感。」
裴液只好闔眸靜立在原地,聽少女道:「你認真去體悟,雪、劍、生死輪轉的蟬鳥、找到其中的風和雲」
裴液安靜站着。
崔照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然、然後呢?」裴液閉着眼茫然偏頭。
崔照夜也有些茫然:「然後就悟啊。」
「?」
「」
「我悟不是」裴液愣住,「我悟什麼呢?」
「」
長孫玦忍俊不禁地「噗嗤」一聲。
「你不是挺會悟的嗎?」崔照夜蹙眉咬了下下唇,小聲道,「你怎麼學會的【神公洗劍】呢?就把自己放在劍構成的世界裏去找到在整個習劍生命里,最貫穿自己心靈的那一道真意找到了嗎」
裴液微微蹙眉,沉默下去,努力進入少女所說的境界。
他大概已明白少女的意思,【劍態】,是劍先賦予心的一種真意,心得此意之後,則依靠以心御劍賦予執劍人一種神異狀態。確實大約類似於進入【裸心見刃】之境。
然而他該如何去採擷這種真意呢?
少年安靜地想着,那敏銳的劍感確實再一次展露了它的妖孽,他很輕易進入了少女所描述的劍境,這裏他學過的劍都圍繞着他,每一個物象都那樣熟悉。
但他能從這裏面得到什麼呢?
萬劍之中簇擁的那一枚心,是什麼樣子呢?
崔照夜在一旁輕聲道:「裴少俠可以試着把自己想像成一隻蟬或者鳥呢?你在危風與寒雲之中封閉自己的五感,進入其中」
裴液下意識昂首,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少女所言的東西絕對非虛,這種心靈如同要握住某種力量的感覺一瞬間絕對被他攫住——
正在這時,崔照夜驟然轉眸,看向早在一旁靜立的楊真冰。
楊真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在某個明悟的節點,正需要一道自外而來的冷悚。這時他微微蹙着眉,心下其實有些猶豫,但手上動作絲毫未慢,本代劍妖傳人的【鹿首】在冬夜中出鞘,三丈外的長孫玦一瞬間都莫名攥緊了心肺。
極快極銳的擊喉一劍。
闔眸的少年明明已經五感皆閉,「心眼」這一刻卻驟然睜開。在長劍近喉的一瞬間,明亮的劍光從他手中升起,身體則鬼魅般往後一退。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渾身寒毛豎起:
「操!」
這絕對是心劍相通,因為還完全沒有經過少年大腦的思考,劍已脫手飛出。
楊真冰瞳孔驟縮,【四體】瞬間出鞘,兩道同樣驚艷的劍光在空中乍然交錯,清脆的錚鳴已傳盪劍場。
崔照夜這一刻才應激般抱住了頭蹲下,而裴液的劍在夜空中划過一道明銳的弧線,錚然釘在了長孫玦頭頂的圍牆上。
士服的淑雅少女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們,頭頂長劍還在顫鳴,一縷細發從空中緩緩飄落。
場上有些凝固和沉默。
裴液抿了抿唇,看向崔照夜。
每個人這一刻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沒有找到那傳說中的【劍態】,倒是在模擬出的絕境中逼出了少年封閉五感狀態下的【飄迴風】與【銜新屍】。
這個人確實劍賦靈感如妖,他自己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會這一招兒。
崔照夜抿了抿唇站起來,輕輕咬着指甲。
旁邊長孫玦茫然道:「你們搞的東西不會爆炸吧?」
「我按你說的想像了。」裴液看着崔照夜,嚴肅道,「蟬鳥在風那就是這麼兩劍。」
崔照夜凝眉看着地面,仿佛百思不得其解:「真的嗎?你把全心都投入進去了?去模擬它們在風中的狀態,模擬兩翼的舒展難道心靈沒有感受到風中蟬鳥的真意嗎?」
「都想像了。」裴液肅然道,「沒感受到。」
崔照夜沉默着,猶豫了一下:「要不,裴少俠.學它們叫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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