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二百九十九章 解龍

    但祂的動作忽然停在了這裏。

    龍舌蜿蜒渴望地向兩人伸出,卻再不能前進分毫。

    仙君垂下金眸,回視心中.這座他所降臨的心神之境從未消失。

    它只是沒有顏色。

    一面明徹的鏡子,沒有形體,也沒有瑕疵和缺漏,【鶉首】堅定地守護着它,如同一座在祂降臨之前就已鑄好的完美牢籠。

    這確實是裴液為祂準備好的東西。

    明鏡冰鑒、鶉首、斬心。

    當世所難及的三樣心神至權聚於一身,少年便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了那天上的禁忌。

    以自己重獲新生的心神境為底,與女子的【明鏡冰鑒】相印相融,裴液一瞬間獲得了那完美透徹、明亮堅恆的心境。

    而後以之御使【鶉首】。

    就如戰士持盾,因為【明鏡冰鑒】是世上最強大的力士,所以【鶉首】背後有最堅實的支撐,絕不會傾斜絲毫;因為【鶉首】是世上最堅韌的金鐵,所以任何刀劍都不能穿過它,傷及後面的心境。

    因為這也就是仙君在心神境的強大之處。

    ——漠然如天的仙心,與【鶉首】之權。

    如今祂向內不能侵蝕【明鏡冰鑒】,向外不能突破【鶉首】仙權,鎖困住祂的,就是另一個自己。

    如果仙君的這縷意志是一幅降臨的圖畫,那麼少年明澈的心神境就是承接它的雪白繪卷,當祂選擇降世,就已墨入紙面,之後無論它想要做什麼、把自己撕扯為多小的碎片都會帶着一片畫紙。

    在整場戰鬥中,從開始直到現在,無論局勢如何,這張畫紙都在死死扼制着祂。

    仙君安靜地停下了手中龍舌,漠然威嚴的金瞳一瞬間降臨自己的心神之境,明玉般的天空驟然裂開,凸出兩顆巨大的金色豎眸。淡雲從它的眼角緩緩飄過,瞳子低下,盯住了下方那道渺小的身影。

    明鏡的最中心,布衣赤足、手無寸鐵的少年正安靜的立在那裏。

    這些天來,他在心神境受過的傷害和壓覆已經太多了,如今他面無血色,雙唇乾白,身軀淡得像一抹影子,他抬眸平淡地望着天上,剛剛那一道「禁止」的律令,正是由他再一次發出。

    金眸注視之下,仙君的身軀在裴液面前緩緩顯現了出來,這道身影強大而真實,和風中殘燭般的少年形成鮮明的不同。

    這是同一方心神境中兩道意識的對決,而他們之間的強弱對比,猶如妖魔面對嬰孩。

    裴液自己的意識是唯一逃不走的東西。

    如同一位修築帝墓的工匠。以【明鏡冰鑒】和【鶉首】結撰出最完美的神墓,卻是以他自己的心神境為地基。

    現在神真的降臨這裏了,這不是什麼居高臨下的陷阱,他是把自己和惡虎關死在了自己家裏。

    仙君金瞳高漠地望着面前這道螻蟻般的意識,一步步朝他壓了過去,正如這面空無的明鏡,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手段和屏障,黑螭的意識都被徹底排除出去。

    仙君抬臂掐住他的脖子拎起來,抬到和金瞳平視的位置,如同君王直視奴隸。

    高渺威嚴的意志一瞬間壓在少年身上,裴液身影再度一淡,皮膚上裂出細紋。

    這道意志的詔令十分明確——祂可以輕易地摧毀他,也可以輕易地摧毀這裏的一切。

    祂不會陪你玩這種彼此限制的遊戲,不放開那就死。

    裴液清透的褐眸平冷地望着祂。

    在這裏,少年既沒有金瞳也沒有鱗甲,他因被扼住脖頸而昂首下睨,嘴唇翕動,輕聲道:「.滾。」

    他不閃不避地望着面前的神靈,褐眸中倒映出的仙君漸漸化為自己的模樣,而在仙君金瞳之中,倒映之人也開始化為猙獰的龍軀。

    四周明玉般的境界竟然先一步發出清晰的碎裂之聲。

    死亡是對少年最可笑的威脅。

    最決烈的一道保險,本來就是化入其中的【斬心】。

    他們本就交融為一,任由祂隨意碾碎屬於人的那部分意識,【明鏡冰鑒】和【鶉首】建構而成的牢籠永遠不會鬆開分毫。

    而少年甚至並不滿足於這樣完美的鎖困。

    或者他根本就不滿足於「鎖困」兩個字,他要的是徹底的毀滅。

    【斬心】,能夠抹去一切意識。明鏡冰鑒正是借它而入,無論女子同不同意,他都將這份神劍之力融入到了心神境的每一寸中——這張畫紙從一開始,就埋藏了星星點點的火焰。

    仙君以共同的毀滅相威脅,因為祂本來不過是一縷意識。

    然而於裴液而言,是正因毀滅是必然的結局,他才將這縷意識引導而下。

    仙君若想掙脫牢籠,就會在撞上時被這火焰焚去,而祂即便暫時不做嘗試,這座牢籠也會自己將一切點燃。

    石崖之下,風雨依舊,仙君一動不動地立於兩名廢人面前,後面的樹林中,女子用劍一根根地斬斷亂枝,撥開灌木輕喘着走了出來。

    雨塵已再次將她的白衣染髒,清透美麗的神劍握在手裏,一些微薄的雲氣已經重新開始在她身周繚繞。

    明綺天橫劍沉默地望着面前神異威嚴的面孔,似乎想從中找到一點熟悉的神色,但那金瞳之中只有全然的高漠。

    她抿唇橫劍.斬滅這道軀體中的一切心神,只要她一個念頭。

    明雲在沒有拉住裴液時,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如今他真的處理了一切,也奉獻了一切。

    一雙威嚴的金眸忽然降臨她的心境,但幾乎在同時就破碎消散,而就在這個過程中,明綺天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依然鮮活的存在。

    即便已看不見他,也再不能對話,但當仙君把目光對向自己時,那驟然暴怒的「滾!」簡直如在耳畔。

    其實「不傷白衣」的律令,在最開始就已被刻入了【明鏡冰鑒】,與「心神不出」同時生效。

    一道漠然心念就在這時遞入心裏——「放開斬心和鶉首,我離開這具身軀。」

    簡直像是一位商販。

    將少年依然鮮活的搏動展現給她,那反抗的樣子就如一隻被裝入麻袋中什麼也看不見的幼貓。

    然後將最致命的問題壓上她的劍鋒——「你要親手殺死他嗎.我可以將他還給你。」

    即便沒有心神之術,仙君對人心的洞察依然毒辣而精準。

    明綺天安靜地望着這一幕.低眸面無表情地撫過劍刃。

    【斬心】

    一切霎時寂靜。


    就在這乾淨決絕的毀滅到來的前一刻.仙君的意識驟然自行消失。

    祂不能突破封鎖,也沒有選擇與之俱毀,而是就此離開了這具身軀。

    仿佛降臨從未發生,祂帶走了權柄,也消去了軀體乃至這片山谷中的一切痕跡,從詔圖復歸了天上。

    竟然留下了依然重傷的少年。

    【斬心】霎時湮滅,女子和少年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兩雙生死相隔的眸子忽然間怔然相對。

    「.裴液?」

    「祂好像走了。」

    「.」明綺天上前兩步,裴液下意識抬了下手想要後退,但由強大變為虛弱瀕死的巨大墜落感此時猛地涌了上來。裴液一霎天旋地轉,直直向女子傾倒了過去。

    明綺天立刻托住了他,將少年的頭撐在肩上。

    好半天,裴液才喘出來第一口氣,有些茫然地重複道:「祂好像真的走了」

    偏頭望着女子。

    「嗯。」明綺天輕聲道,「也許.祂不想失去你。」

    「.」

    但無論如何,這比死去要好,裴液沉默着,身體還是完全提不上力氣,偏過頭,女子的臉龐近在咫尺。

    他發怔地望了一會兒,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周圍那令人心安的寂靜。

    寒涼的雨從天上落入蒼山,每一枚葉片都變成了一面小鼓,這些鼓手非常小心地輕巧擊打着鼓面,連成一片細弱的沙沙聲,絕不會吵到聽眾的耳朵。

    就在這樣的寧靜中,裴液望着女子輕啞道:「那結束了?」

    「.結束了。」

    傷痛和疲累一瞬間淹沒了他,他很唐突地不想搜刮力氣從女子身上站起來,甚至一時也不想說話,兩人就這樣安靜地站着,聽着雨聲將他們掩埋。

    直到明綺天輕聲道:「『心心相印』還沒有完成呢,我要把【明鏡冰鑒】收回來了。」

    「嗯。」

    「你要看着我。」

    裴液轉過頭,那雙美麗的眸子又近在咫尺。

    裴液望着眸中的自己,仿佛正在和「他」經歷一次替換。

    女子深深望入了他傷疲的眼眸,裴液第一次明白了這為何是一場療愈,如果開始的映照是明徹的清退,將那些侵蝕和心毒盡數摧毀,如今的剝離就是賦予傷口溫暖的生長。

    在女子琉璃般清澈的瞳色中,裴液感覺自己的心神境被纖毫無遺地照亮了,一切幽微都清清楚楚:歡樂、憤怒;堂正、虛偽;糾結、坦然;光明、卑劣.乃至隱幽的心思、冒犯的狂想,一切都映入這雙琉璃之眸中。

    當【明鏡冰鑒】撤去,裴液重新回到自己的心境,已再度是清風靜湖,煦日青天。

    那些痛苦、壓覆和仇恨並沒有消失,它們帶來的沉重也依然存在,但每一樣都有自己的位置,再不能佔據、擠破他的整片心田了。

    只是有無數的紫竹從地面上生長了出來。

    裴液從心神境收回目光,搜出力氣從女子肩上撐了起來,低下頭看着她再度被浸濕的裙擺,怔了一會兒忽然踢下自己的鞋:「.明姑娘你先穿我的吧,我有真氣。」

    明綺天卻沒有搭話,依然看着他:「那是什麼?」

    那些依然生長的紫竹不受明鏡之影響,甚至仿佛不在那個世界,似真似幻地填充着少年的心境。

    「.詔圖。」裴液道,「祂的到來留下的後果,以前沒有這樣。」

    「『明鏡冰鑒』清除不了它。」

    「是的。」裴液沉默一下,還是說出了令自己心緒沉重的猜測,「因為這不是侵蝕,是融合了,祂降臨這具身體之後,心神境毫不排斥詔圖的進入我想這也是他願意離開的原因。」

    「詔圖從更深的層次和我結合.《紫竹林龍仙秘詔》遲早有一天會替換我的心神境。」裴液望着遠山,「那就是祂徹底獲得這具身體的時候。」

    明綺天安靜不語。

    裴液讓自己笑了一下:「沒有什麼,反正祂還是跑了不是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白白給咱們打工.」

    「就是啊。」明綺天認真點頭。

    「.什麼?」

    「本來就是啊。」

    裴液微怔,意識到女子是在認真地認可他拿來玩笑的話。

    「太一真龍仙君,也不過就這樣,不是嗎?」

    「.」裴液心中忽然溫熱地一顫。

    少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孤身面對世上最可怖的敵人,祂露出的一絲氣息就令萬物異化,祂降臨一縷意志就如要摧毀整個人間,好像這個世界不過是祂擺在盤中的食物。

    這樣的東西從天外垂目盯着他,而打開門庭的鑰匙就和他的心神境綁在一起。

    這種壓力無法和任何人傾訴。

    因此當詔圖在祂的示意下融入心神境時,裴液雖然臉上還在笑着,其實已經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

    再沒有什麼言語,比一句「太一真龍仙君也不過如此,不是嗎?」更令人心安。

    尤其這言語出自面前這位凌絕於世的女子仿佛和並肩他站在了一起。

    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敵人,只要是和明綺天並肩持劍,你都很難說出絕望二字。

    裴液忍不住露出個微笑,輕輕「嗯」了一聲。

    縱然這是高渺的注視、仿佛無解的融合,縱然他還是沒想到救自己一命的法子,但確實,這個尊名不再給他窒息般的感覺了。

    ——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把這個名字當做棋子,謀劃以祂的力量來破局時,你的心境本來就已開始發生變化,不是嗎?

    人的可惡又可貴之處總在於膽大包天.認真地注視研究這尊天上的意志,也許早有人走在了前面呢。

    裴液輕舒口氣,低下頭,又把鞋子往女子裙下踢了兩下。

    就在這時,他猛地回頭,山外高空,響起嘯烈的驚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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