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朱標的問話,廖俊軍啞口無言。
朱標看着他,開口說道:「你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來替你回答。」
「若論打仗勇猛程度,湯叔叔不比宋國公差;
若論軍功,湯叔叔當年招降方國珍,活捉陳友定,功勞不輸衛國公;
若是論親疏關係的話,湯叔叔是跟我父皇不僅同鄉同村同里,更是一條巷之里光屁股玩到大的小夥伴。
湯叔叔還是我父皇反元的介紹人和領路人,當初就是他把我父皇召進反元起義軍的隊伍中。」
朱標沒說的,還有在朱元璋獨自領導一軍之初,威望不足時,更是是湯和最早作出表率,向朱元璋表示臣服。一個千戶給一個大頭兵牽馬執蹬。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湯叔叔都足以封一個公爵,可為什麼到最後他心甘情願做一個侯,這些年來,我從未從湯叔叔嘴裏聽到過一絲抱怨。」朱標視線從廖俊軍身上移開,看着周圍那些淮西的老弟兄們,接着開口說道。「如果換做是你們,是不是早就鬧翻了天了。」
「湯叔叔為什麼沒有這麼做,甚至沒有去問這一句為什麼?」
「因為湯叔叔把我們當成了自己人。」
大明開國的那一次封賞,最令人驚訝的就是湯和。
跟朱元璋極其親近,且軍中資歷最老的大將湯和,沒能受封公爵,最後只得了一個侯爵。
即便湯和的排名位居侯爵榜上第一,可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這依舊是委屈了這位開國元勛。
當時軍中很多人就很疑惑,為什麼從始至終,作為事件當事人的湯和本人從未說過一聲抱怨。
直到此時此刻,這些淮西老兵們才知道這其中原由。
湯和這時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次平亂,朱標帶着他一起,而沒有帶徐達。
原來在這裏等着。
湯和轉頭看了朱標一眼,眼裏滿是讚賞。
他是看着朱標長大的,從懵懂的小孩,一路走到如今,成為一個真正的王者。
如果說朱元璋是大明這片天下那輪當空的旭日的話,那麼朱標就是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陽。
湯和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淮西老兵們,大聲開口道:「弟兄們,你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口口聲聲念着,陛下有沒有把你們當成自己人。我現在想反過來問你們一句,你們又有沒有將陛下當成是自己人。」
任何新朝新立的時候,論功行賞對於上位者來說都是一件十分頭疼的事情。
偉人曾說過一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授銜時。
即便是新中國建國之初,同樣也有一些同志認為自己勞苦功高、資歷深厚,應該擁有更高的軍銜和榮譽。
明初的這些開國功臣們,覺悟再高也高不過後世開國的那些將領們。後世可是有許多名帥主動上書要求降級。
而在大明建國之初,要讓所有人都滿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要知道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時,跟湯和並列的侯爵還有二十七個,其中不少自持功高、桀驁不馴之輩。
這些人未必個個對爵位滿意,如果有人鬧騰起來,嚷嚷着爵位低了,朱元璋怎麼辦?
這才剛開國,不可能就因此懲治功臣,又不能讓他們鬧騰。
朱元璋思來想去,想到一個最好的辦法,那就是故意壓低湯和的爵位,只給他封一個侯。
用一個「一侯震群侯」的辦法。
以壓低湯和的爵位來震懾其餘的功勞足夠,但沒能受封公爵的侯爵們。
湯和都只能封侯,排在他後面的將領們,再不滿意,也只能偃旗息鼓,他們再怎麼自持功高,也繞不過湯和不是?
壓一個湯和,就能解決所有元勛的牢騷。
湯和對此心中清楚,這是朱元璋視其為嫡系、親信的做法。
以馮勝為例,他犯的錯比湯和還多,可朱元璋為啥不降低他的爵位?
原因很簡單,馮勝不是朱元璋起家時的嫡系,關係不如朱元璋和湯和那麼親厚,朱元璋不能委屈馮勝。
而馮勝和湯和的結局就有着天壤之別,湯和後來不但被補上了公爵的爵位,還得以善終,而馮勝被朱元璋賜死。
湯和一時的委屈,換來的是終身平安,而且後來也給他補償了一個公爵之位。
湯和可以說是大明開國功臣里活得最明白的一個了,榮養故里,妻妾數百,善始善終。
面對湯和發自靈魂的這一聲質問。
在場所有淮西老兵們全都是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湯帥為了陛下,可是連公爵之位都可以放棄,他們如今這麼一點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
朱標看着眾人,大聲開口道:「各位弟兄們,你們年紀都長於我,都是我的長輩,都是為朝廷,為如今這個大明天下出過死力的人。」
「你們都是英雄,是大明的英雄,是全天下漢人的英雄!」
「我們也想給予你們更加優渥的待遇,不僅是你們,其他所有軍人都一樣。可如今朝廷真的拿不出這麼多錢了,這些年大明的變化,想必你們也能看見,完全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修鐵路,造戰船.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大量的錢財。我可以和兄弟們坦言,如今朝廷已然處在舉債的地步。」
「就拿最近的變革來說,為什麼朝廷寧可舉債也要推行全民教育,所圖所求,是想要讓所有在大明這片土地出生的孩子都能有學上,都能識字認字寫字,包括你們的孩子。」
言及於此,朱標深吸了一口氣,朝着所有淮西弟兄們,躬身而拜。
「為了大明的萬千百姓,只能委屈弟兄們了!」
朱標這一番話,讓他們更加羞愧。
「不委屈!」
「為了百姓,不委屈!」
不知道誰帶頭喊了一聲不委屈,其餘人也跟着喊了起來。
如山般的喊聲,在整個軍營校場上空迴蕩。
這一聲不委屈,終於是把他們心中所有的委屈給喊了出來。
這些日子,這些淮西老兵們之所以會有情緒,就是因為他們認為朱元璋,認為朝廷沒有把他們這些老兄弟當成自己人。
而朱標方才那一番掏心掏肺的話,正好是在告訴他們,朱元璋之所以會這麼做,正是因為把他們當成是自己人。
而且如果他們這麼做,能夠讓大明的百姓過得更好。
那,也算是值得了。
一場動亂,消弭於無形之中。
最後剩下的就是處理那些挑起此事的元兇了。
朱標一連開口念出二三十個人的名字。
很快這些被念到名字的百戶、千戶,全都被人制住,押到到校場中央。
包括帶頭的廖俊軍。
朱標看着他們,臉上滿是失望。
「你們僅僅為了自己那一點私利,竟然利用這幫淮西的老弟兄們,煽動兵變?!」
「你們還是人嗎?」
「你們這麼做,無非就是為了阻止軍隊改革。因為只有這樣,你們百戶、千戶的頭銜才能世代保存,你們不僅僅是想自己吸兄弟們的血,而且還想讓你們的子子孫孫繼續吸這些普通士兵後人的血!」
朱標看着右掖軍營那些沒有參與這場動亂,可卻在默默支持這場動亂的年輕的士兵們,大聲道。
「如果衛所制度不改,衛所屯田不增,我來告訴你們會有怎樣的後果。就拿廖俊軍舉例子,僅他一人,就有五個兒子。百年之後,一衛之內,人丁滋生,軍屯耕地定額,焉能供養的起如此數量膨脹的軍戶?」
「到時候,你們難道認為他千戶廖俊軍的子孫,會跟着你們的子孫一起去吃糠咽菜嗎?!」
「他廖俊軍的子孫想要過的像個人,就必須得讓你們的子孫後代過得不像人!」
「而且這種關係,因為衛所世襲,如同一道枷鎖套在你們的脖頸上,永生永世無法掙脫。」
「拯救你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們口口聲聲要除掉的奸佞楊憲!」
「你們口中的奸臣楊憲,正是為了你們的子孫後代,嘔心瀝血,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沒睡,這才制定了如今的制度。」
朱標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
即便是有人侮辱他,他也不會如此生氣。
而將楊憲污衊為奸臣,這是觸碰到朱標不可侵犯的禁區了。
那些新兵們在聽到朱標這一番話,也終於是幡然醒悟。
指望那些校官的子孫們跟他們吃一樣的東西?
做夢呢!
而意識到自己被利用的他們,則是將怒火全部發泄在那些百戶、千戶身上。
朱標冷冷看着這些人,開口道:「煽動作亂,視同謀反,殺無赦!」
這些作惡的首逆,就這樣在校場中央,當着十數萬軍士的面,就地處決!
刀光亮起,人頭落地。
殷紅滾燙的鮮血,灑在黃土地上。
殺伐果斷。
一旁的湯和看到這一幕,對於朱標除了欣賞,此時又多了幾分臣子對上位者的敬意。
光是仁慈,是做不好帝王的。
在湯和看來,朱標做得很好。
廖俊軍這時才是真正絕望了,他大聲喊着:「太子殿下饒命,太子殿下饒命!」
「請您看在我義父廖永忠的份上,饒我一命。」
見朱標不為所動。
廖俊軍繼續開口道:「我還知道其他更多的事情,我知道這件事背後真正的幕後指使。」
京城,皇宮。
軍機處。
朱元璋坐在一把躺椅上,閉目養神。
徐達坐在一旁陪着。
這場動亂其實剛開始就已經註定失敗,朱元璋並不擔心朱標他們無法平息動亂。
只是他臉色依舊不是很好看。
因為這場動亂如果在如今這個軍隊變法的節骨眼,以武力鎮壓的方式結束的話,對於朝廷來說並沒有什麼益處。
一想到這,朱元璋就對幕後策劃這件事的人,恨得直咬牙。
該死!
就在這時,一個軍機處的吏員雙手捧着最新的軍情,踩着小碎步,快步來到屋外。
徐達見着起身,接過軍情。
「是老大那邊有消息了嗎?」躺在躺椅上,雙目緊閉的朱元璋忽然開口道。
「是,陛下。」徐達開口回道。
「天德,你來念。」
徐達那隻原本要將手中軍報遞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他打開一看,臉上立馬露出喜色。
「陛下,太子殿下不費一兵一卒,成功平息了此次動亂。帶頭蓄意煽動的幾名百戶、千戶已經伏誅,如今太子殿下正帶着掌握關鍵消息的首惡廖俊軍,在回京的路上。」
聽到這一消息後,朱元璋那是直接來了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伸手一把奪過徐達手中的軍報,看過之後,哈哈哈大笑起來。
「不愧是我的兒子,不愧是老大!」
朱元璋原本鬱結的心情一掃而空,大喜。
不過他和徐達一樣,此刻都十分好奇,朱標是如何做到這件事的。要知道就連徐達也自認為無法做到,他能夠做的就是以雷霆手段,儘量減少對方傷亡。
這點軍報裏頭沒有說,看來只能等朱標回來之後再問了。
還有就是製造這件兵亂的元兇,罪大惡極!
「老大軍報里提到的廖俊軍,就是廖永忠的義子吧。」朱元璋開口道。
「是。」徐達開口回道。
朱元璋抬了抬手,暗處錦衣衛授意,領命而去。
廖永忠,開國二十八侯爵,排第十六位。
可真要按功績算的話,他的位置遠遠不止於此,甚至可以夠得上公爵的邊。
大明開國武將,他起碼能夠排的進前十。
因此如果動他的話,造成的影響力要比朱亮祖要大得多。
而且廖永忠是實打實救過朱元璋性命的。
當年鄱陽湖一戰,要不是廖永忠拼死奮力殺敵的話,朱元璋已經死了。
徐達看着朱元璋,幾次欲言又止。
朱元璋看了徐達一眼,開口道:「天德,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接着開口說道:「其實之前,歐陽倫走私一案,除了朱亮祖外,廖永忠犯的事,也絕不比他小。」
「我當時已經饒過他一命了,要不然,他當時就該和朱亮祖一起被砍頭了。」
「這傢伙,哪裏都好,就壞在一點。」
「那就是太喜歡胡亂揣摩我的意思了,而且還每次都揣摩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