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k:午夜之刃 198.泰拉(五十三,擊碎命運之翼)

    當那陣尖嘯聲傳來的時候,聖吉列斯正在和那名執旗手交談。

    但它的出現打斷了一切,它不應該出現在正常的世界。它荒謬的就像是在海水中發現倒立行走的羊群,而且它們正在獵殺鯊魚。它充斥着超越人類想像力極限的可怕力量。

    而對於一名基因原體來說,聖吉列斯能夠理解更多。

    他的靈覺天賦在這個完全不恰當的時刻再次發揮了作用,天使的羽翼開始顫抖。他所看見的東西全都開始旋轉,直至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

    鮮血和屍體僅僅只是這個漩渦中最為微不足道的東西,它們和漩渦中央的那隻猩紅眼眸比起來什麼也不是。只有它才是最真正需要在意的恐怖。

    聖吉列斯用他的雙眼和它對視,僅僅只是一個剎那,他的感知便開始失調。

    天使竭盡全力地壓抑住了放聲尖叫的衝動,可那隻眼眸顯然並不打算就這樣簡單地放他離開。猩紅之光悄然綻放,一個熟悉的聲音就此出現在了天使的耳中。

    「你看見了。」荷魯斯·盧佩卡爾說。「你的天賦在發揮作用,我最親愛的兄弟.但它又能幫助你做到什麼呢?勝券已在我手。」

    聖吉列斯試圖回答,但他無法回答。

    那正在對他說話的東西擁有的力量實在是太過龐大了,並且沒有絲毫掩飾。僅僅只是一道漫不經心的凝視,天使便感到了難以形容的龐大壓力。

    實際上,他並不僅僅只是在和一隻荷魯斯之眼對視,而是在直視混沌浪潮中的所有黑暗。

    他還清晰無比地看見了荷魯斯現在的模樣。

    那具皮囊被拉長了,被扭曲了。他的手長的令人厭惡,他的一根手指便可囊括數個星系。他的臉蒼白且毫無血色,他的血管內涌動着的並非血液,而是無盡的死者靈魂。

    他們正在哀嚎,向聖吉列斯敘述他們此處恐怖,並勸他迷途知返,快快離去,莫要久留。

    然而,他根本做不到這件事,他看的越久,他的心神就越受吸引.

    「你似乎不怎麼想離開。」荷魯斯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點沉吟。

    他的面容隱去了,但群星沒有,它們被一隻巨爪牢牢包裹,然後緩慢地捏碎。從指縫間緩慢流出的不是碎屑或世界的碎片,而是貨真價實的粘稠鮮血。

    它們被倒進了一隻高腳杯中,鮮血在其中搖曳,無數屍體在其中浮沉。一隻手搖晃着這隻高腳杯,將它塞進了聖吉列斯手中。

    大天使的手指與那杯子接觸的地方傳來了強烈的灼燒感,他卻根本沒辦法鬆開手。

    荷魯斯·盧佩卡爾對他微微一笑。

    「兄弟,我對你向來很寬容,哪怕到了現在也是如此。我理解你的選擇,我並不怎麼在乎這件事。你們願意站在那個騙子身後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我會用我自己的手段來重塑人類與帝國。我不能坐視人類的未來坐落在一個不穩定的謊言之上——是的,伱明白我在說什麼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天使。

    「帝國真理,那就是他的謊言之一。在他的一千萬個謊言中,唯獨這一個我能夠理解。他需要用一種方式來暫時隔絕混沌的影響,所以他沒有選擇,但是,他又對洛珈做了什麼呢?」

    「他派羅伯特·基里曼和他的極限戰士前去摧毀了完美之城,甚至逼迫洛珈下跪。什麼樣的父親才能做出這種事?兄弟?」

    天使呆滯地看着他,雙眼緩緩流出鮮血。只是這麼幾句話的功夫,他的思維便已經接近渙散了。

    這是一種懲罰嗎?不,它還遠遠算不上。荷魯斯並沒有這個想法,他只是在對聖吉列斯講話,但他已經超越了『生物』或『人類』的概念。

    哪怕古老之四已經不顧一切代價地將他賴以存在於現實世界的軀殼增強到了足以震盪帷幕的地步,它也還是無法承受他的力量。因此,這不過只是附帶的代價。

    荷魯斯憐憫地看着他,左手食指輕輕擺動,天使便忽然回過了神。

    他連連後退幾步,開始止不住的深呼吸。

    他的七竅在這個瞬間開始齊齊流血,劇烈的痛楚從黑暗的彼端狂歡着湧來。它們本想沖入天使的身體,將他污濁,連帶着把他的精魄也一起吞噬殆盡,獻給古老之四,然而荷魯斯並不允許。

    他僅僅只用一個眼神便湮滅了它們,徹底的。

    於是痛苦褪去,聖吉列斯顫抖着站在原地,手中早已倒垂,其內鮮血卻沒有半滴灑落。

    過了一會,他才勉強拼起了破碎的意識。荷魯斯的聲音在這一刻捲土重來,像是回音般在他耳邊不斷地迴蕩。

    他已經聽過一次,但他當時無法理解,而現在不同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荷魯斯在想些什麼。

    然後,他意識到一件事。

    洛珈沒有下跪。

    無論是羅伯特·基里曼還是康拉德·科茲,他們都曾對聖吉列斯提起過這件事在他們的敘述中,洛珈·奧瑞利安從來就不曾下跪。實際上,帝皇甚至表現得極為愧疚。

    這是否意味着這個荷魯斯仍然在被混沌欺騙?

    他抬起頭,試圖去觀察對方的臉——然而,就是這麼匆匆一瞥,他的思緒便再次崩碎。

    他終究無法理解這片世界的存在法則,這裏不是一個理智尚存的生物應該涉足的領域。他在這裏顯得太過純潔了,純潔到完全格格不入

    天使的生物本能讓他開始尖叫,並不斷後退。他所擁有的一切都開始在理智的碎片中不斷旋轉,有如另一個漩渦。

    荷魯斯不為所動,站在原地,仍然憐憫地看着他。

    「你我之間已經有了天壤之別.」他嘆息。「而這就是父親為你們設下的牢籠,我的兄弟,你們本可以擁有更為出眾的形態,而不是被困在一具能被刀刃所傷的軀殼中,在漫長的時間中逐漸腐朽。」

    他說着,忽然變得有些憤怒。他腳下的世界如玻璃般開始片片碎裂,它們並不存在,從未誕生,只是未來的一個小小側面,此刻卻因為一位神祇逼人的盛怒化作了現實。

    可祂並不是來創造世界的,而是來毀滅世界的。在荷魯斯的意志之下,它們迅速化作飛灰。

    「你看,這就是他為我們創造出的陷阱。一個天生的囚牢!」

    荷魯斯低吼着朝着聖吉列斯走去,無數世界在他腳下誕生又毀滅。

    「他擔心我們威脅到他的帝國,他害怕我們把他推下王座,於是他用無數人的生命編造出了這個謊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他的計劃而死?我們絕非通過所謂基因編程就能誕生的存在,看看你的羽翼,再看看你的光輝,聖吉列斯。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低沉地嘆息,止住腳步,站在原地,任由他的兄弟哀嚎着遠去,他把他送回了王庭之內,他從來就不想殺死聖吉列斯。

    殺死他,對他半點好處也沒有,聖吉列斯不能死。

    他低下頭,看見那隻早已掉落在地的高腳玻璃杯,其內鮮血卻仍然未曾灑出。荷魯斯朝它招招手,它便飛了過來。他仰頭,舉杯,將杯中群星精粹一飲而盡。

    他愛聖吉列斯,他本想讓他也擁有超越凡塵的力量這份真心不含半點雜質,可是,聖吉列斯已經被他父親的謊言欺騙的太久了,他已經無法改變。

    除非有外力推動。

    群星寂滅,神祇目光駭然地看向他被綁在石碑上的父親。

    「等着看吧,父親。」祂吼叫。「我會改變你的謊言!」

    他的父親一言不發,只是低頭,以此來投下一片陰影,庇護那個正在他腳下哭泣的信使。

    「大人?大人?」

    聖吉列斯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看見一片猩紅,他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模糊的,眼睛更是疼痛到仿佛要掉出眼眶。他勉強抬起頭,試圖回答那個呼喚,喉嚨處卻傳來了一片火燎火燎的疼痛。

    「大人?」那人再次呼喚。「您怎麼了?」

    聖吉列斯還是沒能回答,但這一次,他的狀況要好了一點。他的氣力正在迅速地回歸身體,當然,還有更多東西也跟着一起回來了比如那場簡短的交談,又比如那個荷魯斯的臉。

    莫大的恐懼再次湧上心頭,天使從喉嚨內發出一聲急促的喊聲。他向後倒去,身體搖晃,幾乎要摔倒在地。在不該出現的、源自身體本能的恐懼之中,聖吉列斯終於勉強地回過了神。

    恐懼會讓一些人崩潰,但也會讓另一些人鼓起勇氣。

    「我我沒事。」他這樣告訴那個叫做貝爾洛斯的執旗手。「只是舊習難改,看見了一些我不該看見的東西。」

    貝爾洛斯點點頭,並未追問更多。天使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力道並不大,可他的五根手指卻滾燙無比。貝爾洛斯眼神一凝,仰頭看去,發現天使的雙眼一片赤紅,血絲爬滿了眼白,顯得無比猙獰。

    「是他送我來找你的,執旗手。」聖吉列斯勉強開口,他此刻的狀態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差來形容了。他臉色慘白,額頭上滿是虛汗,看上去仿佛重病之人。

    貝爾洛斯默默地頷首。

    在屍山血海之中,天使緩慢地低下了他的頭。他鬆開拉着貝爾洛斯的手,反手握住了那根旗杆。

    「我的父親是一個習慣深思熟慮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有其用意。而現在,在這個時刻,他卻送我來找你。你是什麼人,貝爾洛斯?」

    「正如您所見,我是他的執旗手。」貝爾洛斯如此回答。

    「僅此而已了嗎?」

    「您還想要知道些什麼呢?」執旗手狡黠地反問。「這些事對我們當下要做的事有什麼幫助嗎?」

    「在我看來,您之所以問我這個問題,只是因為感到不知所措而已,我沒有說錯吧?您想知道我過去的經歷,並從中推測出帝皇送您來找我的原因——但是,如果他真的做什麼事情都三思而後行,深思熟慮,我們又怎麼會站在這裏?」

    聖吉列斯略顯愕然地看向這個敢於打趣他父親的凡人。

    「看看那些人,他們不明白我手中的這面旗幟到底代表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能否獲勝,但他們依舊願意為了他而戰鬥。我們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聖吉列斯大人,就是找到他,並從那個東西的手裏保護他。」

    「可是.」

    「是的,我知道我們大概沒辦法在那種等級的戰鬥中派上用場。」貝爾洛斯笑了起來。「但是,做與不做,是兩種概念。」

    「你們總是習慣將他當做一個無所不能的偉人來看待,可我要告訴你的是,聖吉列斯,他不是無所不能的,也絕非真正的無血無淚。」

    「事實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良善,比所有人在乎的東西都要多。所以,現在大概是他最需要我們的時候了。他不需要我們來幫他打贏那場戰鬥,他只需要我們在他身後。」

    他從聖吉列斯的手中抽出旗幟,然後將它揚起。

    「你還能飛嗎?」他問。

    聖吉列斯忍住微笑的衝動,緩緩點頭。數秒後,他振翼起飛,陣陣金光從羽毛間緩緩亮起,使他好似變成了一顆流星。

    他飛得很慢,速度甚至不如從前的三分之一,但這仍然不妨礙他飛到所有人前方——大天使在此刻方才意識到,原來在那面旗幟下已經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視力尚未恢復,他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剪影。他們正吶喊着奔向前方,奔向一團微弱的,已經被猩紅蠶食了大半的金色光團

    聖吉列斯看向它,眼神已徹底堅定。

    哪怕到了現在,他也不明白那個預言會以何種方式實現,但他也不再在乎了,就像他不再在乎荷魯斯·盧佩卡爾是否還是他自己。

    對他來說,那個他所熟悉的兄弟早就已經死了。現在剩下的,不過只是另一個敵人。

    他深呼吸,埋下頭,雙翼振動,他一頭飛向那團光點。

    ——

    卡西多里烏斯緩慢地抬起頭。

    大地乾涸,滿是塵土,就連石頭上佈滿了龜裂的紋路。天空晦暗,陰沉似遍佈死魂靈的鬼怪巢穴。在此處,他所能看見的唯一光亮便是那個被綁在石碑上的男人的眼睛。

    他正低頭凝視着他。

    他的陰影將卡西多里烏斯完全包裹。

    「你還有什麼招數,父親?」

    卡西多里烏斯再次聽見了它的聲音,但他並不敢回頭看。他已經喪失了這種勇氣,因為荷魯斯·盧佩卡爾已經不再隱藏自己了。

    此刻,在他的聲音中,荒原的大地正在不斷顫抖。卡西多里烏斯低下頭,凝視地面,發現那些龜裂的紋路內竟然有密密麻麻的眼睛正在眨動,緊緊地凝視着他。

    被綁在石碑上的男人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他終於開口,卻不是朝着荷魯斯講話。

    「不要畏懼,卡西多里烏斯。」他的聲音低沉而虛弱,仿佛將死之人。「存在於這裏的他只是一個虛幻的形體,你所能看見的這些也都只是惡毒隱喻的一部分,絕非真實。他無法傷害到你,除非他先殺死我。」

    「噢,真的嗎,父親?真的如此嗎?」荷魯斯厲聲喝問。

    他走上前來,用冰冷如寒冷鋼鐵般的手抓住了卡西多里烏斯的肩膀,那股深切的寒意讓信使忍不住瑟縮了起來。

    但是,真正讓他恐懼的其實並非這次不真實的觸碰,而是荷魯斯的氣味——他離他太近了,以至於卡西多里烏斯甚至都能夠聞見他身上的味道。

    那種味道聞上去甚至都不太好去形容,他只感覺自己吸進肺里的空氣都變成了成千上百隻乾枯的手,正滿懷貪婪地抓撓他的血肉,渴求鮮血與靈魂。卡西多里烏斯深深地埋下頭,開始顫慄。

    荷魯斯卻在此刻將他按向地面,那股力量讓人根本無法違抗。卡西多里烏斯的側臉就這樣沾滿了灰塵,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四處亂轉,又好巧不巧地和那些龜裂的紋路對上了。其內萬千眼眸忽然變了顏色,黃澄澄的,有如提燈。

    荷魯斯再次開口,聲音變得非人而富有力量,他將卡西多里烏斯拎起,然後再次重重地砸向地面。在五臟六腑都幾乎移位般的疼痛里,信使縮起了身體,瑟瑟發抖。

    「你真的這樣想嗎?父親?我無法傷害到這個愚蠢、軟弱且渺小的凡人?」荷魯斯看他一眼,便抬起頭,滿懷冷意地發出了質問。

    「是的,我就是這樣想的。」石碑上的男人平靜地回答。「而且,他決不軟弱。」

    荷魯斯鬆開手,任由滿面鮮血的卡西多里烏斯蜷縮着爬向他父親的陰影,滿是嘲諷地笑了。

    「那麼,你又還能堅持多久?我已經毀滅了你的一百萬個戲法,沿途吃掉了你留下的所有誘餌。你可以浪費我的時間,但那是有代價的。現在,你還剩下多少力量來維持這個保護他們靈魂與理智的虛幻之境?」

    男人終於慢慢地抬起頭,他皮膚緊繃,像是經過鞣製的皮革,臉頰凹陷,幾乎已經到了皮包骨的地步。他的雙眼內閃着微弱的金光,眼神毫無善意,半點憐憫也無,只余平靜。

    「你又以為自己算什麼?」他語氣平淡地發出質問。

    「我的兒子荷魯斯·盧佩卡爾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他的犧牲讓他的兄弟們得以逃脫,讓他的忠誠子嗣們得以延續。他從未真正屈服,他的人性始終都有抗爭。」

    「而你不過只是一個捏造出來的側面,你的自我意識只是用他死亡後的殘渣鍛造。你不是我的兒子,不過只是一個.怪物。」


    「你的謊言動搖不了我,我知道我是什麼,我仍然具備人性。」荷魯斯不為所動地冷笑起來。他抬起頭,看向陰沉的天空。

    有一束流星在此刻慢慢地划過了天空,朝着他們緩緩接近。那光芒很是微弱,卻還是能夠照亮四周。

    荷魯斯的雙眼忽然變成了兩個漆黑的空洞,他的眼珠開始瘋狂地轉動,緊緊地追蹤着那顆流星。過了一會,他低下頭,又將注意力放回了男人身上。

    「所以這就是你的最後措施?」他輕蔑地凝視着男人。「我知道你想做什麼,父親。不要忘記了,我和你一樣,都藉助混沌的力量看見了那些預言。」

    「就像是聖吉列斯,他也看見過,可他太天真了,他以為自己只要接受那註定到來的死亡就能扭轉局面,讓你獲得勝利——可我怎麼會真的殺了他?」

    他抬起手,天空中忽然傳來陣陣雷鳴。陰雲匯聚,形成一隻駭人巨手,就要將那顆流星完全包裹。男人同樣抬起頭,看向天空。

    他咬緊牙齒,枯瘦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抹殺意。

    荷魯斯立即心有所感地看了過來,一抹耀眼的金光閃過他的眼前,幾乎與他的臉擦肩而過。他眯起眼睛,陰沉地抬手摸了摸臉頰。

    他看見一道毫不猶豫劈向天空的閃電。

    「你這惡毒的偽父!」他咒罵起來。「他只有被我殺死才能達成那個預言,你居然能下此毒手!」

    男人不答,頭顱低垂,呼吸漸漸地歸於虛弱。

    荷魯斯不齒地搖搖頭:「你苦苦保留,所剩下的最後一點力量就被你用在這樣令人唾罵的地方?很好,父親,很好。」

    轟的一聲,塵土飛揚。卡西多里烏斯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去,發現荷魯斯竟然已經消失,唯餘聲音還在原地擴散。

    「那麼,就調轉角色吧,這次換我來拯救他.」

    卡西多里烏斯的思緒開始沸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帝皇做了什麼?荷魯斯又到哪裏去了?

    然而,所有的問題都在低垂着頭顱的帝皇面前化作了虛無。前不久還被恐懼攝取了心神的信使在看見那張毫無生氣可言的臉後,竟然咬着牙站起了身。

    他的理智已經不再支持他使用完整的邏輯鏈條來思考,但這樣也好,那就乾脆摒棄思考。

    他走近那個正被綁在石碑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起手,開始嘗試着解開那些粗糙的繩索。然而,他不過才剛剛搭上手指,便感到指尖傳來了一陣可怖的痛楚。

    卡西多里烏斯痛呼一聲,低頭觀察,發現那些繩索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漆黑毒蛇。它們的眼睛一片猩紅,正吐着蛇信,不懷好意地凝視着他。

    卡西多里烏斯心神一震。

    +他當然不會就這樣輕易地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闖進了他的心底。它非常虛弱,非常微小。如果不是這片荒原萬籟俱寂,恐怕卡西多里烏斯根本不會注意到它。然而,他聽見了,於是他欣喜若狂,雙眼立即噙滿眼淚。

    「我主!」他聲音哀切地呼喚。「我要怎麼做才能將您解救?!」

    +你沒有辦法解救我,卡西多里烏斯,但你已經完成了自己一部分的使命了。你抵達了這裏,為我創造出了一個使用騙術的條件+

    男人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卡西多里烏斯沒在其內看見半點情緒,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弭,只剩下單純的虛無,以及極端的平靜。

    「騙、騙術?」信使結結巴巴地開口。「我不明白,我主。」

    +他偏執地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自野心和謊言,我已經不想再去改變他的觀念。+

    +他不是我的兒子,他不配得到這份尊重。但我會利用他的輕視和那扭曲的人性,我一向如此,善於利用所有東西。+

    +他的心神必須短暫地離開這個幻境,回到物質宇宙,才能完成他所說的事。這給了我們可乘之機,卡西多里烏斯。+

    男人仰起頭,閉上了眼睛,靠在了那漆黑的石碑之上。他的胸膛還是沒有起伏,白色的亞麻布長袍掛在他瘦弱的身體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枯槁、脆弱、令人難以置信.

    這哪裏像是一個神祇?

    信使不由自主地再次流淚,他不想如此軟弱,但他真的為他感到悲傷。

    「然而,我並不是神,我的信使。」男人緊閉着雙眼,如是開口,發出了真正的聲音。

    「你要謹記這一點,神是無法取得任何勝利的,祂們是一群自私自利的生靈,眼中根本沒有這樣基礎的概念。只有人類會拼命為某些事物而奮戰,只有人類懂得什麼叫做犧牲.」

    他終於再一次睜開眼睛,從喉嚨內發出了咯咯的聲響。他緊繃着臉,血管從黝黑的臉龐下方駭人地盡數凸起,牙齒開始發出碎裂的聲音

    而卡西多里烏斯能聽見更多,比如,從他體內傳來的某種不堪重負之聲。

    那聲音讓他感到畏懼與驚慌——難道帝皇再也無力支撐了嗎?難道

    本能地,他撲了過去,倒在他腳下,試圖托舉起他。這當然沒能起到半點作用,可卡西多里烏斯卻藉此看見了更多東西。

    比如兩滴鮮血。

    兩滴拼盡全力保存下來的,在這枯槁身體內殘留到最後的鮮血。它們像是眼淚一般,從男人的眼中流出,滑落臉頰,從下巴滴落,一直落至卡西多里烏斯的胸前。

    金光盛放,璀璨無比。

    卡西多里烏斯猛地站起身。

    他終於想起來了,他怎麼能忘記呢?他苦行萬年,在瘋狂中沉淪如此之久,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低下頭,雙手顫抖地抓向了胸甲。看那架勢,他大概是想徒手將寶石從盔甲內拿出來。他理所當然地失敗了,這套動力甲在設計之初便沒有考慮過要讓穿戴者自己取出寶石。

    卡西多里烏斯的動作逐漸停下了,他隱含絕望地抬起頭,本想詢問問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人看着他,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光芒持續盛放,有如燃燒。卡西多里烏斯困惑且焦急地低下頭,想再嘗試一遍,看看能不能解開胸甲的束縛。他沒能如願,因為他根本就沒碰到他的胸甲。

    他的手指化作了虛幻之物,深深地陷入了胸甲之內。他愣住了,然後是狂喜,他的手指尖傳來了一陣高溫,沒有帶來半點刺痛,只有無盡的光和熱,溫暖如冬日暖陽。

    卡西多里烏斯顫抖着、哭泣着靠近男人,並舉起他的右手,金光從指縫中盛放。

    男人搖搖頭:「它不是給我的,卡西多里烏斯。」

    「它是給我的。」另一個男人說道。

    卡西多里烏斯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着皺巴巴、髒兮兮的暗綠色軍裝的老男人。他兩鬢斑白,神情看上去疲憊至極。他的靴子上滿是血跡,單手提着一把槍。

    在他身後站着一名禁軍,耀金盔甲上的每一道紋路都已經徹底模糊,厚厚的灰燼卡滿了盔甲的縫隙,唯獨他握在左手裏的那把長矛仍然明亮。

    「你是誰?」卡西多里烏斯問。

    「和你一樣,一個信使。」歐爾·佩松答道。

    他低下頭,從軍裝中撈出了一塊寶石。它被安置在了一個粗糙的金屬底座上,底座本身早已斑駁無比,寶石卻仍然明亮,正散發着明亮的白色光輝。他扔下槍,朝卡西多里烏斯伸出左手。

    「來吧。」歐爾說,渾然沒注意到自己正在微笑。「是時候了。」

    一秒鐘後,兩塊寶石合二為一。

    又過一秒鐘,乾枯的大地開始迅速復原。

    石頭癒合,塵土變為泥巴,早已滅絕的植物種子在其中突然出現,落入其中,迅速成長。樹木、青草、藍天、白雲.一條河流蜿蜒着經過他們腳下,石碑崩碎,變成粉末。

    毒蛇吐着信子,試圖逃入草地之中,卻被一杆長矛一條接着一條地刺穿殺死。

    男人虛弱地跪倒在地,用雙手撐起了自己。

    卡西多里烏斯屏住呼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明白接下來到底要怎麼做,直到那個髒兮兮的老兵用手掌輕拍他的肩膀。

    他遞來一塊寶石。

    「是時候了,信使。」歐爾將疲憊從他的面上掃去,他的眼神清澈無比。「去交給他。」

    卡西多里烏斯用雙手捧住那塊正在散發無窮華光的寶石,他流着淚走向帝皇。

    ——

    聖吉列斯用他的羽翼刺破黑暗,朝前飛翔。只差一點,還差一點點,他就可以碰到那團光芒了。這真是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唯一一個好消息,可天使卻沒為此松上半口氣。

    距離目標已經如此之近,他卻還是不知道自己要以什麼方式來為這場已經顯得過度抽象的戰鬥提供幫助。可是,他必須去幫助他的父親。

    就算用不考慮任何情感的功利角度來思考此事,帝皇也必須活着。他是帝國的締造者,唯一有資格稱自己為帝皇的人。他還是無數人的心靈支柱,是遠超任何象徵的存在。

    是他帶領着人類重新走向團結,是他將一切黑暗掃清,讓光芒得以出現在那些蠻荒的世界上,讓人類不必再遭受舊夜中的苦難.

    聖吉列斯明白,他的父親滿手血腥,可是,他的父親也是這世界上最大的英雄。

    近了,近了.只差最後一點,他便能觸碰到那團光芒——聖吉列斯咬緊牙關,伸出右手,他的指尖幾乎都要碰到它了。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可怕的力量卻從他頭頂降臨,硬生生地把他壓向了地面。天使轟然墜落,在劇烈的痛楚中,他看見一抹金色的閃電狂暴地衝出了光團,向着那些魑魅魍魎當頭劈去。

    以及,被金光照亮的荷魯斯·盧佩卡爾的臉。

    荷魯斯冷冷地俯視着他。

    他的身後還有未曾一道未曾癒合的血紅裂縫,他大概就是從那裏面走出來的。裂縫內還在不斷地朝外湧出如活物般黏膩的黑暗,它們像是蒸汽那樣飄向王庭的天花板,與其他的黑暗匯流在了一起。

    「不要忘記,是我救了你,兄弟。」他緩慢地開口。「你或許不理解我到底在說些什麼,也不會相信我在說些什麼,但你只需要記住這件事,聖吉列斯。」

    「我們的父親試圖殺了你來為他的計劃謀取最後的一線希望,你本該死去,是我救了你。我不求你給我什麼回報,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聖吉列斯咳着血,本能地試圖振翼起身,遠離這個瘋狂的怪物,卻感到一陣從脊背兩端傳來的劇痛。

    荷魯斯笑了。

    「我折斷了你的翅膀,這樣你就再也無法飛翔了。」他毫無感情地說。「天空不是人類應當染指之地,待在地面,腳踏實地吧」

    他忽然皺起眉。

    聖吉列斯喘着氣,慢慢地爬起了身。他扭頭看了眼畢功之矛,它已經因為墜落的衝擊而掉在了不遠處,沒辦法彎腰撿取——也罷,那就以雙手來面對吧。

    天使將他扭曲且顫抖的手指抵在了胸膛上,開始試着將它們扳成拳頭的模樣。

    荷魯斯或許真的如他所說那樣只是折斷了他的羽翼,但是,那讓他急速墜落的衝擊也折斷了其他東西。比如他的一些骨頭,他的手指,他正在內出血的內臟.

    兩秒鐘後,聖吉列斯將雙拳緩緩舉起。

    坦白來講,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那個惡魔。

    荷魯斯瞥他一眼,眉頭越皺越緊:「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對你沒有敵意,兄弟。我不想殺了你,對你我二人來說,這件事都沒有半點好處。你為何就是不肯安靜地待上一會,讓我解決完所有事?」

    「你要解決誰?」天使輕聲細語地問。

    「還能有誰?」荷魯斯反問。「你以為還能有誰?」

    天使喘着氣,隨後竟然笑了起來,露出滿嘴血腥。

    「你這個——」

    他沒能說完,他的話語被打斷了,因為荷魯斯·盧佩卡爾正在突如其來的發怒。他的形體成為了一片涌動的黑暗,巨大且狂亂,屍骸沉浮,咕嘟作響。

    聖吉列斯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純粹的恐懼,但這不是結束,遠遠不是。

    黑暗的憤怒是如此貨真價實,它發出一陣超越了聽覺範疇的震盪,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帷幕就此開始波動,迎來劇烈的衝擊。

    聖吉列斯首當其衝,被重重地擊飛了出去。他毫無反抗之力,而那股力量則裹挾着他飛向了王庭的最深處,飛向了一個無人踏足之地。

    這裏只有黑暗,卻不太像是王庭該有的模樣。這裏有舷窗,有走廊,甚至舷窗外的銀河還在緩緩地燃燒

    聖吉列斯重重落地。

    他已經不知道疼痛到底為何物了,他的精神正在渙散,而這一次恐怕再無任何辦法能使它們癒合。鮮血在他身下匯流,形成河流。他已經處於彌留之際,且將永遠處於這種彌留之際。

    荷魯斯不願意殺死他,可他大概也被天使的態度激怒了,而這,就是天使將要面臨的懲罰。

    在即將破碎的意識的最深處,聖吉列斯能明白此事。他不為自己感到悲傷,也不擔心未來可能的遭遇。實際上,他擔心其他人。

    他擔心他的兄弟們,擔心正在那可怕的王庭中奮戰的每一個人。他還擔心人類的未來,帝國的未來,他的子嗣.阿茲卡隆,阿密特

    好多個名字划過他正在逐漸陷入黑暗的腦海,他的視線開始渙散,模糊,所有事都一點點地變成了他曾看見過的漩渦。聖吉列斯不恐懼,他拼命地吊住一口氣,張開嘴,喉嚨內不斷傳來嗬嗬的響聲。

    他一點點地吐出一個單詞。

    「父親.」

    然後,有一個人站在了他面前。

    他當然不是他的父親,他是另一種存在。

    他的盔甲猙獰如骨骸,通體漆黑,再也不見半點慘白。怒焰纏繞其上,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旺盛燃燒。那洶湧的狂怒根本無需眼睛也能看見,遮擋住臉部的骷髏之面變得比從前更加駭人,每一個細節都充斥着無窮怨憎。

    他腳下所踩着的黑暗正在哀嚎、退散。但它們無處可逃,怒焰追了上去,把它們統統燒碎,燒成比灰燼更加蒼白的東西。

    「聖吉列斯。」這個存在輕柔地開口。「我會為你復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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