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別墅之中,夕陽西沉,山野明暗。
西側露台上,謝玄和謝琰對坐小桌之旁。謝琰正聚精會神的看着司馬道子派人送來的信。謝玄端着茶盅眯着眼,看着山野黃昏的景色,神情平靜。
謝琰則沒那麼淡定了,晚風吹着他手中的紙張嘩啦啦作響,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也正忐忑起伏一般。
看完了信,又看到官引公文,謝琰將信疊好收起,微微吁了口氣。
謝玄轉過頭來,微笑道:「看完了?」
謝琰沉聲道:「是。阿兄。」
謝玄喝了口茶水道:「你怎麼想?」
謝琰頓了頓道:「小弟唯兄長馬首是瞻,阿兄說怎麼做,我便怎麼做。」
謝玄微笑道:「瑗度,這等大事,需要你我兄弟商議而決。四叔六叔他們已經不在了,球度也不在了。以前,遇到大事,他們會謀劃得當,不必我們操心。但現在,需要我們自己做決斷了。為兄雖年長几歲,但是自知才智不足,也不敢擅自做主。所以,需要我們共同商議。」
謝琰看着謝玄,心中微微嘆息。堂兄謝玄曾經是多麼驕傲,多麼自信的一個人。自己小時候每每看到謝玄,都感覺他的身遭散發着光芒,令人仰慕欽佩。可過去這短短的幾年時間,一切都變了。
以前的謝玄,打死也不會承認自己『才智不足』的,行事更不會有任何的猶豫。而現在,他卻說了這樣的話來。這或許是他真正的走向成熟的標誌,但這其實並非謝琰想要看到的。他更希望看到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身上散發着光輝的堂兄。
「阿兄,既然如此,瑗度便說說我自己的想法,供阿兄斟酌。若有不當之處,阿兄請予糾正。」謝琰拱手道。
謝玄微笑道:「坐下說,時間還早。今晚有的是時間。」
謝琰點頭坐下,輕聲道:「阿兄,我謝家自去歲變故以來,驟然失去了樑柱。阿爺和六叔相繼故去,阿兄你又辭官守孝,我謝氏一下子便失去了往日的地位。雖說我謝氏聲望尚在,但從那之後,其實已經大不相同了。朝廷里固然沒有我們說話的份,就算是平日裏,那些以前經常交往的人也敬而遠之了。人人都說我謝氏已經衰微了。」
謝玄淡淡道:「衰微麼?算是吧。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你莫要在意這些。四叔在世時說過,我謝氏上下人等,修得是內心,不是外在的看法。四叔本不是熱衷於權勢之人,否則他也不會四十歲才出山。」
謝琰道:「阿兄說的對。但是,你知道,我大晉豪族,若無朝中權勢,那是站不住腳的。阿爺四十歲出山,那也是因為我謝家需要有人入朝之故。阿兄,四叔當初雖然引退,但朝中可還是有你在的。阿爺的想法是,你在朝中,我謝氏朝中有重臣,對我謝氏便無妨礙。誰能想到,阿兄也辭官了」
謝玄皺起眉頭來。
謝琰忙道:「阿兄莫要誤會,我不是說阿兄辭官是錯的。阿兄為我阿爺守孝,乃是孝道。阿兄能夠為了給我阿爺守孝,將要職辭去。這正說明阿兄至情至孝,小弟我是從內心裏極為感激和佩服的。」
謝玄嘆了口氣,輕聲道:「不必說了。我那麼做,四叔未必歡喜。我心裏明白的。」
謝琰輕聲道:「阿兄,小弟理解你的內心,你因為北伐之事而內疚,有些心緒索然。加之你和我阿爺情同親生父子,阿爺去後,你有些心灰意冷。這些我都明白的。之前阿兄為阿爺周年祭寫的祭文,小弟讀了之後涕淚交流。你對阿爺的情感,比我這個當兒子的還要親密。你對他的敬愛,遠勝於我。」
謝琰說着,眼眶紅了。
兩個多月前,謝氏舉行了謝安去世的周年祭奠。謝家子弟都寫了祭文祭拜。謝玄的祭文寫的最令人動容,比謝道韞寫的都令人感動。對謝玄而言,謝安不僅是他的四叔,還是他的父親,他的教導者,他的偶像,他的引路人。從那祭文之中,謝琰第一次體會到了謝玄對謝安的深沉情感。那是連謝琰自己都自愧不如的。
「瑗度,四叔於我非同尋常,他的去世對我打擊確實很大。然則,你的意思是,我們該接受司馬道子的提議,答應這件事是麼?」謝玄將談話拉回正題。
「阿兄,我認為必須如此。如果阿爺在世,他也會這麼做的,你知道阿爺,了解他的行事的。」謝琰道。
謝玄微微點頭,皺眉道:「可是,司馬道子可信麼?此人在我心中沒有任何的信任度。他現在是四面楚歌,面臨窘迫之境,所以想要我出山。他是要利用我在北府軍將士之中的聲望,以我的出山來分化動搖王恭和北府軍之間的關係。他是在利用我謝家的聲望為他解困,這一點你當明白吧。」
謝琰點頭道:「兄長,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這不能阻礙我們同他合作。雖然從情感上而言,我恨司馬道子入骨,對王國寶那個狗東西也沒有半點好感。阿爺的去世和他們不無干係。但是,若任由王恭等人起兵攻入京城,絕非是什麼好事。司馬道子再怎麼樣,他維護的也是大晉社稷。但王恭等人則未必了。想想當年的桓大司馬吧,再往前想想王敦蘇峻之亂吧。除非阿兄願意看到我大晉覆地翻天,天下易主。而維護大晉社稷格局,恰恰是阿爺生前全力維護的事情啊。」
謝玄皺眉道:「但是司馬道子維護的大晉,和四叔希望維護的大晉已經不同了。司馬道子想要的是司馬氏獨大的格局,而非皇權和世族共治的百年格局。這又怎麼說?」
謝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以瑗度淺薄的識見來看,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該抓住這個機會,不讓他得逞。我們再不出來阻止,他便真的得逞了。阿兄,所以我們要重回朝堂,不但為了我謝家,也為了維護大晉的格局。他需要我們助他,便需要向我們妥協。」
謝玄站起身來,緩緩踱步。夕陽已經落山,山野之間暮靄沉沉,晦澀黯淡。晚風輕撫,舒爽怡人,山林之間林濤陣陣,宛如潮水起落之聲,不時迴蕩在山谷之間。
「便是為了三吳百姓,我們也要出手。這場亂局已經波及了三吳之地。我們不能坐視。」謝琰看着謝玄在暮色中的背影說道。
謝玄轉過身來,沉聲道:「瑗度,你說的這些,我都能理解。無論從情理上還是局面上,我們似乎都應該出手。可是你知道我猶豫的點在何處麼?」
謝琰道:「請阿兄明言。」
謝玄道:「我疑惑的是,至今為止,不知道徐州的態度。那司馬道子一向拉攏李徽,此次應該也會請李徽出兵助他。若李徽於徐州出兵,何須我等行事?」
謝琰皺眉道:「弘度兄的態度不好說。以我對弘度兄的了解,我認為他或許會按兵不動,兩邊不幫。這或許便是司馬道子請我們復出的原因。」
謝玄冷笑道:「你錯了,你可太不了解李徽了。以我對他的了解,這種時候,他必然會出手。這種火中取栗之事,他怎肯放過。莫忘了,他在徐州有今天,是怎麼得來的。哪一次不是他抓住時機壯大自己。我認為他一定會出手的,只要有值得他得到的東西,他不會猶豫的。」
謝琰怔怔道:「那麼,他會幫誰呢?」
謝玄道:「不知道。別說是我,四叔當年也說過,李徽的行為很難預測。但有一點,他不會坐視。」
謝琰皺眉道:「若他助王恭的話,我們若是出山,豈不是同我們為敵了?這可不好,萬萬不可。」
謝玄嘆息一聲道:「是啊。誰願意走到那一步呢?但並非沒有這個可能。所以我心中猶豫。若能得知他的明確態度便好了。我和他雖斷絕了兄弟之情,但卻也不願同他為敵。」
謝琰點頭輕聲道:「若是走到那一步的話,阿姐會傷心死的。」
謝玄皺了皺眉頭,沉吟片刻問道:「你去看過阿姐麼?」
謝琰道:「前日才去探望。阿姐很好。」
謝玄神情複雜,輕聲問道:「那個孩兒呢?生的如何?可還活潑?」
謝琰點頭道:「那孩兒也很好,活潑可愛。白白胖胖的,相貌清秀,和他頗為相像。見到我,還對着我笑。」
謝玄喃喃苦笑道:「頗為相像頗為相像,嘿嘿,可不頗為相像麼?」
謝琰道:「阿兄該去看望看望才是。有些事,不必永遠耿耿於懷。事已至此,當順其自然。」
謝玄沉默片刻,輕輕點頭道:「你說的對。明日你陪我一起去探望。順便,問問阿姐一些事情。有些事我們也許不知,但阿姐定然知道。」
謝琰一愣,旋即明白謝玄的意思。謝玄要去看謝道韞,除了他很久沒有去見謝道韞的原因之外,另一個原因是想要從謝道韞口中得知李徽對此次大亂的態度。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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