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澤一行人就這般安穩的在大胤皇城裏住下。
不管是掌管蠻族騎兵的勒明良,亦或是幫着大君處理內事的於煌,這一內一外兩人都保持着外松內緊的狀態,默然的替君王注視着周遭一切。
這裏畢竟是東陸。
哪怕威武王贏無翳足夠自負,這位離公不願意在天啟城裏做些什麼腌臢事情,但蠻族一行人之後還是要繼續南下。
當他們從天啟城走出去的那一刻,諸侯們的目光都會鎖定在這百餘人的蠻族車隊上面,明槍暗箭會接踵而至。
哪怕是之前有意跟草原締結盟約的下唐,現在都說不準會是什麼樣的態度。
蠻族大君出現在東陸的土地上,而且還是以這種方式,好似將塊香氣撲鼻的肥肉放在了餓了三天的獵戶人嘴邊。
不咬一口都不行。
日頭照常升起。
皇宮被旭日照耀得金碧輝煌。
陸澤這天帶着蘇瑪跟秋墨霜去到了大胤藏書閣,這裏號稱匯聚着來自於九州方圓的十萬孤籍冊本。
大胤開國薔薇皇帝以武立國,可卻教導後世子孫,刀劍不能治國,治國之策在黃金屋中。
藏書閣坐落在皇宮的正北方向。
那是座高聳入雲的巍峨巨樓,呈現階梯式環繞,那造型放眼望去。好似是條巨大蟠龍圍繞天柱盤旋而上,藏書閣是天啟城最高的建築。
贏無翳在進入帝都後,便格外喜歡站在藏書閣的最上方俯瞰天啟的無限風光,那時在他身後還有着小舟公主白舟月,公主殿下嗓音悅耳的在讀着各種書籍,以換得威武王某些不痛不癢的許諾。
諸如白舟月上次出城到山廟祈福,便是她花費十天時間讀完本《薔薇平亂典》換來的。
「聽說這座藏書閣是當年的薔薇皇帝親自督建。」
「白胤特別喜歡獨自上到高樓,但我想他應該不是去俯瞰風景的,而是到最高處去感受孤家寡人的感覺。」
「薔薇皇帝原本還想要建造欽天監,那裏應該才是天啟最高的地方,可惜最終因為諸多原因沒能夠建成,後世的白氏皇帝對於星象的敬畏,更多還是源於當初匡武帝跟血葵帝君古倫俄。」
陸澤微微仰着頭,注視着面前數十丈高的藏書閣,笑道:
「星象還是得學的啊。」
「星辰的力量只有少數人能夠掌握,我們大合薩的水平不太行,連帶着傳人顏靜龍這個星相師都有些差勁,這次不知道能不能拐騙到水平稍微高一點的星相師。」
蘇瑪跟秋墨霜都是聽得雲裏霧裏。
她們兩個人對於星象這種東西完全都不懂,純正的小白。
三人踏步走入藏書閣。
閣樓外面有着負雜值守的皇宮侍衛,只是在這些人看見陸澤後,他們都選擇了視而不見,明顯是知曉着陸澤的大概身份。
那是離公的貴客。
而且還是來自北陸的蠻族大君。
來到藏書閣的內部,這裏就像是九州最大的圖書館一樣,光是一樓大廳就擺放着成千上萬本的書籍,哪怕以種類劃分都有着七百多種,按照藏書閣的高度來進行大致推算,至少二十萬本打底。
這是真正的黃金屋。
治國之策,就在其中。
秋墨霜看着令她頭皮發麻的這萬千名籍藏書,黑裙少女沒忍住開口道:
「大胤皇宮裏收了這麼多藏書,真有用嗎?」
陸澤低頭翻閱着手上史記類的古本《古史通鑑》,他笑了笑:
「說讀書沒用的,都是腦子有問題的。」
「你以為,贏無翳是如何一步步從個不學無術的離國公子,成為現在東陸最強大的霸主,掌握着赤旅跟雷騎兩支精銳?」
當年的贏無翳可以說是九原城裏最不學無術的十七公子,地地道道的紈絝少年,甚至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為了報復那些看不起他的宗祠族老,竟是將爺爺的骨灰潑灑到空中。
離經叛道、不學無術。
陸澤輕笑着說着離國公威武王的過去,若是離國三鐵駒在這裏,恐怕個個都會震驚的掉了下巴,這些隱秘之事,只有最親近贏無翳的人才能夠知曉,而且還得是跟隨離公多年的老人。
但來自於草原蠻族的年輕君王,卻極其詳細的說出來了離公的過去。
秋墨霜瞪大眼睛,好似成為了最忠實的說書人聽眾,連忙開口追問道:
「然後呢?」
陸澤笑道:
「然後群臣請書離侯,要治贏無翳藐視宗廟的大罪。」
在東陸的政治制度當中,貴族中的宗祠政治是要靠貴族血脈維持,藐視宗廟是第一等大罪,將要被剝奪走屬於貴族的姓氏,族譜上的名字要被划去,代表着失去一切。
「是贏無翳的恩師李桐站了出來,在宗廟前自裁割脖、血濺滿地,而後贏無翳負荊請罪,九原城的人都來圍觀浪子回頭。」
「人們對這對師生泛起憐憫,宗祠族老也願意給贏無翳最後一次機會,那時的離侯就順水推舟的寬恕了這個兒子。」
那次之後,贏無翳便開始廢寢忘食的讀書。
他以常人無法想像的速度開始積累治國治軍的知識,他如同一隻撲在知識堆里的雄獅,拼命地撕咬紙頁吞噬下去,以圖追回自己荒廢掉的時間。
直到現在,威武王還保持着每天讀書的這個習慣。
秋墨霜沒有想到威武王還有這樣的過去,她只知道是贏無翳帶着大軍屠殺覆滅了晉北秋氏,但對於心裏仇恨多年的那個男人,卻並不了解。
而另一邊的蘇瑪則早早就在凳子上坐了下去,她安靜的聆聽着陸澤講着過去的故事,好似又回到了當初北都城的千步廣場上。
三人緩步朝着更高層走去。
當來到最高層的時候,恰好完整的耀陽從地平線上升騰而起,藏書閣的塔頂被金光覆蓋,散發着耀眼奪目的光芒,整個帝都好像在這一刻完全甦醒了過來,繁盛畫卷浮現眼前。
秋墨霜抬眼打量着陸澤的側臉,黑裙少女的眸子裏閃爍着異彩,身邊的男人這一刻沐浴在陽光之下,好似才是真正的北陸君王,秋墨霜難以想像對方是如何以這般年輕的年紀便成為了草原上的王。
「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蠻族的長生王...」
蘇瑪察覺到了秋墨霜那飄忽而起的心思,蘇瑪抿着嘴笑了笑,阿蘇勒剛到東陸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這些人里有充斥着惡意的,同樣也會有被他人格魅力所折服的人。
嗯...以後仰慕他的女人應該會更多。
蘇瑪心裏默默想着。
許久之後,腳步聲迴蕩了眾人耳後,那是道輕緩的腳步,聽起來像是位女子,蘇瑪跟秋墨霜齊齊轉過頭來,她們看見位衣着淡金色琉璃宮裝的美麗女子。
白舟月。
公主殿下的眉頭稍稍蹙起。
而後,雙方就這麼安靜的站立在藏書閣頂樓。
陸澤轉過頭來,對着這位小舟公主微笑頷首致意,而後便打算帶着蘇瑪她們下樓去,只是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白舟月卻忽然開口道:
「我...」
「想跟你談一談。」
於是,空曠的頂樓便只剩下了大君跟公主。
陸澤盤腿坐在軟墊之上,他抬眼近距離的打量着面前衣着華貴的大胤朝公主,甚至能夠清晰看見對方鼻樑上細微的絨毛。
他直接詢問道:
「公主殿下找我什麼事情?」
「我建議我們還是不要這麼獨處,否則對你的聲譽可能不太好。」
白舟月抿着嘴,少女嘴唇微張,低聲開口道:
「我不在乎。」
「只要能夠給大胤搭建出跟草原的聯繫通道,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說到最後那番話的時候,白舟月的語氣格外堅定,好似任何代價都能夠付出,年輕的公主未經太多人事,可依舊願意不遺餘力的幫助她皇兄。
陸澤的笑容玩味起來,那目光快速在白舟月精緻無暇的臉頰以及身段上面來回打量,這讓後者耳朵不免有些泛紅,乃至案牘下的雙手都在死死抓着華貴的淡金長裙。
「任何代價?」
「公主殿下的一切都來源於大胤皇族,來自於這座巍峨帝闕,可現在白氏皇族都自身難保,你又有什麼代價可以付出呢?」
「你自己嗎?」
「你覺得我要用多少蠻族人的血,來換得你這位皇族美人呢?」
陸澤的話語當中不帶着任何語氣,只是在平鋪直敘的說着話,而對面的白舟月卻沒有絲毫神情變化,而是看着陸澤的眼睛,她直接道:
「除了我。」
「大君還能夠獲得楚衛國的支持,我母親是楚衛國的國主白瞬,楚衛山陣我想大君應該不陌生吧?楚衛還有着東陸四大名將之首的白毅。」
陸澤微微頷首:
「楚衛山陣,我當然不陌生。」
「那是楚衛國的精銳步兵,所有步兵身披鐵甲,手持長槍,以密集的步兵方針和鐵槍組成的鋼鐵之林,戰場上真正不動如山的戰陣。」
「當年風炎皇帝第二次北伐失利,最關鍵的原因就是重騎兵鐵浮屠的登場,以全滅的代價貫穿了山陣戰線,那戰過後,還可作戰的山陣僅餘不到五千人。」
「代價相當沉重,但是蠻族在戰略上取得成功,失去了山陣的防護,風炎鐵旅不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陸澤對白舟月笑着搖頭道:
「楚衛山陣當然是個足夠分量的本錢。」
「但我不認為你能夠說服你母親跟那位龍將白毅,因為你促進合作的初衷是為了要幫助大胤皇帝白鹿顏,現在諸國里,哪怕是號稱最為忠君的下唐,其國主百里景洪都未必願為天啟死拼。」
「所以我還是不會答應你。」
這次。
白舟月的臉色終於變得雪白起來。
她能夠付出的代價其實只有她自己而已,後面搬出來的楚衛國母親、龍將白毅以及楚衛山陣,都是在空口套白狼,蠻族大君哪裏那麼容易被白舟月這種小年輕公主給迷得沒了心智呢?
陸澤起身離開。
在下樓的時候,他的聲音迴蕩在了白舟月耳邊:
「我倒是不介意把你給帶走。」
「白舟月,你可以回去告訴你的皇帝兄長,願不願意用你來換三千蠻族的精銳鐵騎,這些騎兵會加入到圍剿贏無翳的戰爭當中。」
「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吧。」
......
當陸澤下午跟於煌談論起這件事情的時候。
老人神情古怪道:
「大君。」
「我就說我們怎麼會在天啟城待一個月的時間,原來您是在等三千歸塵軍的到來。但是只有三千人,夠用嗎?」
「下唐、楚衛、晉北、淳國、休國、陳國...這些諸侯國都有着異動,自上次的《十一宗稅制》後,諸國的國主不願意再看見威武王挾天子以令諸侯。」
因為蠻族大君的到來,各國軍隊紛紛異動。
這些人的真正目的其實並不是陸澤,而是那頭在天啟城盤踞着的雄獅而諸國國主恐怕也不介意在圍殺贏無翳的時候,把蠻族大君一道殺死掉。
所以在剛剛,於煌才說,三千蠻族騎兵真的夠用嗎?
陸澤笑着點頭:
「三千人,剛剛好。」
「人數太少,恐怕在戰場上會引來真的獵人圍殺;人數太多,東陸這渾水根本攪動不起來,而且現在也不是真正大戰開啟的時候。」
「三千輕騎軍,其中還有五百名虎豹騎,足夠啦。」
於煌點頭,老人不再多言,而後迅速將今日的內事告知大君,哪怕是在北都城裏號稱『蠻族算盤』的於煌,都要為大君的城府感覺到驚嘆。
原來大君早早就在東陸有過佈置,這裏很多的情報都在第一時間被斥候探子所知曉,而後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傳到了於煌手裏。
陸澤聆聽着於煌的匯報,他對於這個管家相當滿意,蠻族人里兇猛善戰的將軍將領很多,但這種能夠想的多、想的透的人卻很少。
陸澤想起來了白舟月,輕輕一笑。
那個小舟公主這時候恐怕正在跟白鹿顏商談着陸澤的提議,三千人並不算多,但如果真正跟贏無翳開戰,那麼蠻族精銳說不準真的能夠在戰局裏掀起巨大波瀾。
「空手套白狼?」
「你還嫩着點。」
......
第二天一早。
蠻族大君的車駕從皇宮駛出,來到了天啟城繁華的街道之上。
在陸澤進城的時候,鐵駟之車的蘇瑾深用生命來阻擋着蠻族大君的入城,最終求死得死,為風炎獅牙會燃盡了最後餘暉。
蘇瑾深出身蘇家,那是天羅山堂的上三家之一。
天羅是九州里最為着名也最為危險的殺手組織,這個組織無固定政治立場,他們善於經商,上接刺殺工作,下有諸多產業。
各業各行之間沒有任何聯繫,甚至有人到死都不知道是在為天羅服務。
陸澤撩開車簾。
車內只有陸澤跟呂戈兩人。
「現在可能有天羅刺客來到了帝都。」
「可惜現在的天羅山堂不復當年最鼎盛的時候,歷史上天羅唯一一次大規模介入政治當中,還是在葵花朝時期,那時候的天羅受百里家的召喚,入天啟對抗辰月,造就了那個充滿鮮血的詭譎時代。」
「同時成就古倫俄血葵帝君的威名。」
呂戈沉聲提醒道:
「千萬不要小覷刺客。」
「這些人的武功可能不是最頂級的,但殺人技法卻層出不窮。」
陸澤微微點頭,回答道:
「放心吧爺爺。」
「我心裏有數。」
車駕朝着帝闕中心區外的某個府邸走去,那裏曾經的主人姓謝,當年大胤太師謝剛羽所居住的大宅,同樣是陸澤阿奶謝明依長大的地方。
車廂里,呂戈的情緒起伏不定。
老人的眼神變幻莫名,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大腿,整個人的呼吸變得急促,連帶着身體都控制不住的開始顫抖。
「阿欽莫圖...」
「阿欽莫圖...」
當車駕由光處駛入暗處的時候,陽光在一瞬間變得暗淡。
街角扛着糖葫蘆草垛的大叔笑呵呵喊着『讓讓』;十歲的稚童拉着風箏線在街道上快速奔跑着;攤位前的少婦正拿着髮簪跟老闆砍着價。
陸澤嘴角,微微揚起。
——噗!
二樓的房樑上出現道異響聲。
黑衣男人手持鐵釺,直勾勾朝着那個賣糖葫蘆的中年男人殺去,五竹突兀間現身,這位黑暗裏真正的王者不過感覺到絲絲殺氣,就選擇悍然將這種危險遏制在搖籃當中。
中年大漢眸子凝起,而後手裏的草垛四分五裂,串着糖葫蘆的竹籤好似變成銳利暗器一樣,大部分都在朝着陸澤所在車駕而去。
駕車的勒明良冷哼一聲,而後快速揮舞長刀,刀勢將所有竹籤阻擋在外面,兩側的牆壁上瞬間佈滿了小孔。
同一時間。
稚童跟少婦還有攤主全部動手。
濃郁的殺氣瀰漫在整個街道。
只見那個小稚童手裏的風箏線顫抖起來。
開始一分為二、而後二分為四。
第四人是剛剛跟隨街道里的百姓們一道逃離的一位中年男人,四人手裏都戴着天羅山堂最頂級的制式手套,長線在他們手裏纏繞,好似蠶絲一樣,但卻勾勒出沒有規則的形狀。
天羅刀絲是由極細、極堅韌的金屬絲構成的一張網,可以在不經意間切割人的肢體,把網拉成無數巨大的空隙,在鬧市中容每一個人穿過而不被觸動,又能在一瞬間收攏捕獲人群中的小小目標。
這是天羅的絕技,也是必殺技。
當天羅刀絲對着蠻族大君所在車駕襲殺而來的時候。
陸澤輕笑的聲音,響起在巷弄當中。
「怎麼只有四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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